“她到底有没有给她爸爸平反的意思呢?”
夏教授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有份谨慎。
背后帐篷里的下笔声停了几秒才继续。
明显听见不想回应。
关于这个问题,他的看法是——应该是上当受算计了。
并且他能肯定,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相信老师以及江秀丽都是这样想的。没人细谈是因为一旦说出口,三个人加起来快两百岁的年纪,在和一个二十岁的小同志交谈过程中如此失算,过后明白过来,看穿也不能说穿,不然显得他们马齿徒增,年岁白长。
夏教授望着夕阳,余晖撒下,正落在几座陆续挖掘的坑墓上。
旷野是明朗的,几棵杨树何等识时务,朝着多年风向倾斜。空气扬尘,学生们忙着清理土堆,年轻的面孔被尘土剥夺了些许青春,却朝气依旧。
考古人一生最幸福的事,不外乎能参与到一项重大的考古工作。
哪怕一项。
小杜同志到底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把当上了啊。
事后隐约回味过来,又担心把话说明之后显得自己脑子不灵光,索性不说不承认。师生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认为自己应该没猜错老师的心情。
夕阳容易让人感伤,杜蘅走远的单薄背影也让人感伤。
夏教授突然想到杜仲明,如果杜仲明不出事,他们父女俩此时此刻是怎样的人?以杜仲明的才学见识,大概会是个外交官吧,小杜同志想必跟着父亲游学在外。
他和妻子没有孩子,一直把许蔓蔓当作女儿疼爱,代入父亲的角色,用父亲的视角看沙尘里走远的杜蘅。看着看着,想着想着,竟也心酸起来,对着落日说不该说的话。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夏教授转头,朝帐篷内说,“这样的冷静是科学家的冷静,这样的坚持是科学家的坚持。”
这次,江教授的下笔声停了很久。
杜蘅回神时发现自己正往军马场走。
双腿自行其是,把她带去那里。
夕阳照在脸上,金光细针似的,扎出一层刺痛感。她的步伐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逐渐迈大,到最后跑了起来,一直跑,一直跑,跑成一个热腾腾的人。
每次大步跑动,脚镣曾经留下的永久灼痕像再一次复燃的火焰,几乎能听见皮肉烧痛的声音,充满警戒意味的错觉刺得胸口一阵阵发凉。
她忘记自己跑了多久。
忘记一路怎样跑来的。
视野从模糊到落定,最先见到的是插旗帐篷前给黑色顿河马梳理鬃毛的陈顺。在一片模糊出毛边的事物中,他是这样清晰。
在视线完成校正之前,他就是清晰的。
白衬衣黑长裤,严峻端正的眉与眼。
满身光辉。
她没有开口,黑马喷了个响鼻,男人预感到,转过脸来。
极度恶劣天气下依然可以稳扎的五官,在金光闪耀的落日时刻犹如危险而正直的钢枪,惊讶在他眼底一掠而过,随即察觉了什么,完全面向她,用毛巾擦过手,慢慢朝她张开双臂。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到我这来。
任何情绪,都可以到他这来。
一句话都没说,又像把世上最动听的话通通说了一遍。他对着她笑,浓眉扬起,像物理是宇宙理性的诗歌那般,理性而迷人地对着她笑。
杜蘅举起手上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