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进院时,所有人都没睡。
他用炉子和晚饭剩的骨头汤热饺子,很快弄出热腾腾,香喷喷的四碗来,对屋的小男孩也有一碗,小饭桌摆好,蚊香点上,看着他们几个在院子吃汤饺子。
杜蘅晚饭吃了不少,嬢嬢为答谢她给提琴换弦,特意烧的饭菜。
看她吃两颗再吃不下,陈顺自然地把碗接进手里,继续吃。
离开胡同已经十点冒头。
夜黑沉沉的,不时能听见哪里两声狗叫,这里的街灯可没长安街上的亮,蒙一层灰,初夏的蚊蚋提前造访,嗡嗡成团,为那一点点光亮,命是可以不要的。
街灯将两人身影拉长,紧挨着像融在一起。
杜蘅看见纸蛤蟆就有了答案。
听见陈顺说出雷师傅名字时,并不吃惊。
雷师傅送来的“吃食”很不好消化,发人沉默。这份沉默完好保留到招待所,打开饭盒坑坑凹凹盖子的那瞬间,沉默找上了杜蘅。
——杜仲明,番号。
从黑色劳改服上剪下来的,边缘齐整。在监号,剪刀不是轻易能够获得的东西,所以杜仲明为了剪下这个特别的番号,费不少事。
犯人番号不会一成不变。
风雪高原酷虐缺氧的气候,别说对反面人物,对正面人物也相当严苛,真正一视同仁的刻薄。
天一冷,零下叁十多度,一口气没喘过来,要长长久久和雪躺在一块儿。
就是这样的大雪天,她的父亲还是费事地用两罐羊油做交换,要来剪刀,把这个特别的数字保存下来。
世上所有人、事、物都同时拥有普通和非凡两种属性。
差别在于是否被有心人注视。
正如,它可以是个普通数字,也可以是不世出的天才拉马努金眼中非常有趣的数字。
它是最小的两数立方和。
在杜仲明眼里代表着什么?
总归不是人生里第一个犯人番号,所以值得珍藏。
杜仲明将和遗书缝在上衣口袋内里,贴合心房。认尸那天,杜蘅做出一个事后无比后悔的举动——她发现,并用冻到不剩多少知觉的双手撕开缝合,那封遗书和一起曝露了出来。
也许遗书不是写给世人看的。
也许遗书的撰写者希望两样东西和他一起烧化,或者一起躺进比猫盖屎还敷衍的浅坟,让大西北的风沙最终搓磨成微尘。
现在,躺在铝饭盒里,底下是一行字。
犯人姓名:汪湘莲。死因:肠梗阻。
这是汪老师的死亡报告。纸张折迭过,只露出这行字,和框在一起。
铝饭盒银色的四条边,像某张表格特注的重要一栏。
杜仲明见过这份死亡报告,并且报告经过一年传递,到他手里已经变质不新鲜。
否则无法解释在阅览报告十几秒后,为什么他会陷入沉默,又在沉默中突然爆发激烈的呕吐,像是食物中毒。
眉眉儿,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科学是人类前进的基础,它追求真理及真理的普遍性。笛卡尔说过,一切都可被怀疑,除怀疑本身。
西装革履,斯文儒雅。
玳瑁眼镜后面,永远带有书香门第贵气的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