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云闲被枝条裹挟,浑身气力尽失,风筝一般被带到了半空中,直直对上笑面佛陀那张脸。她那张脸,已经完全看不出明仁的半分影子,满是不得而出的戾气和自我压抑的疯狂,扭曲地蒙上一层血色,枝条扭转,变成一道锐器,呼啸向云闲灵府袭去,云闲伸掌抵挡,掌心却直接被刺穿而过,锐利顶端摩擦过血肉,在众人瞬间难看的面色中,终于被缓缓止住。止住,意思是没捅穿,不是没捅进去,云闲痛得要死,咬紧了牙关才没喊出来,听到自己灵府里的元婴小蓝人一阵惊慌猴叫四脚朝天,还有心思笑:“……你原来能发出声音啊?”不得不说,这痛啊痛的,也就习惯了。太平崩溃道:“你少说两句吧!我真是无语了!我在剑阁被镇着都比跟你出来好!!”这话在四方大战完说了一次,唐灵国时又说了一次,可太平剑到现在还好端端地继续别在云闲腰上,按照这个形势,可能要变成口头禅了。即墨姝咬牙,再度催动所剩无几的灵气,紫光闪了一瞬,勉强崩开一道枝条,却又重被裹进。她对魔气有抗性,已经算是情况较好的了,其他人被裹成了茧,姬融雪那个茧正在传来砰砰砰的击打声,那边的明光大师生死不明,她眼底闪动,狠狠一攥手掌——笑面佛陀防着她去救云闲,没想到她做了个假动作,把那头的明光给卷了过来,柳晖手一松,吓道:“你想干什么?!你不会是想当场采补什么的吧?!我警告你明光大师可是佛门唯一指定吉祥物……”“闭嘴!你脑子有病吧??谁要采补老头!”即墨姝阴着脸道:“要死就用完紫金钵再死!现在死了也太便宜他了!”她伸手,将明光面上萦绕不去的黑气吸取回来,明光眼球微微动了两下,她大事告成,把这秃驴随手往地上一丢,看向那头浑身浴血的宿迟。即墨姝跟祁执业不熟,但好歹见面还能不由分说互相辱骂以持续话题,但跟宿迟就真的,没有任何话说。宿迟对魔还是对人都是一样的态度,因为太普通所以即墨姝都有点不适应了,她道:“那谁的大师兄,你上不上?”宿迟把剑尖上的血点甩掉,沉默点头。二人无需过多交流,足尖点地,便尽全力挣脱束缚,魔光剑光霎时爆射而出,击打在那根枝条上——但那根枝条纹丝不动,还是插在那里。笑面佛陀竟不知什么时候,将周身膨胀的枝条都渐渐往回缩,将省下的灵力全都注入面前这根枝条上,牢牢抓着云闲不放。她竟是铁了心,宁愿其他人跑走,也不愿放走云闲了!姬融雪终于找到了机会,一举将茧击破,碧绿兽眼看着半空中的笑面佛陀和云闲,缓缓凝重地皱起了眉毛。风烨也觉得很神奇,为什么一头狮子脸上能看出皱眉毛,但现在不是看这个的时候。也不知云闲是倒霉还是幸运了。倒霉是被针对,幸运是,虽然笑面佛陀等于一刀插在她灵府里,但至少还没有马上要杀她的意图。谁也猜不出笑面佛陀要做什么,云闲在她手上,全员便都被牵制住了,东极法杖一开,祁执业抬眼,道:“你想干什么?”凝滞到化不开的空气中,笑面佛陀将这些恼人的声音全都忽略,她布满血丝的瞳孔看向云闲,内中金光黑光交错闪烁,终于缓缓开口说出了节完整章节』(),用极低的声音道:“那为什么,令堂想要杀死你时,你并没有感到杀意呢?”当时,笑面佛陀就已入魔,若是她的母亲真有杀意,何必等到进门,在产生念头的那一瞬间,便会当场暴毙而亡。她或许也是一直抱着这般念头,可那枕头压在她的面上,如同儿时无数次温和的触摸,娘的眼泪却不是因为欣喜,一串串如露珠般打在她僵直的手背上。“润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娘不能再让你这样下去了……原谅娘……”枕头上的力道颤抖,或许是因为年迈,或许是因为不舍。想用这种方式杀死一个修真者,简直天真地令人发笑,可笑面佛陀大睁着眼,心中无波无澜,只有一个黑暗的念头在心头无助咆哮——“她真的想要杀我。她是真的想要杀我!!”笑面佛陀可以依旧坚持看不见那明显是自己造成的伤势,可以依旧坚持那是天罚,强行忽视一切不合理的衔接处,但她却在此刻,浮出了一个轻飘飘的念头。或许娘是想杀她,但娘可能更想的是杀掉自己。娘怎么会不知道她会发现,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是在祈求她醒来,是在祈求她结束这场折磨吗?因为她做了这一切,所以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场解脱?笑面佛陀僵在半空之中,一时之间竟没有说话。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底下人群还在涌动,紫金钵的金光重又亮起,明光口吐鲜血,缓缓坐起。从小到大,祁执业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的神情。明光大师偶尔会发怒,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不大喜大悲的稳重模样。在晚辈心中,长辈一向都是无坚不摧、能够遮风挡雨的堡垒,第一次,他又看出了无力。就像明仁第一次看见住持面上的无能为力般,他怔住了。“是我的错。”明光道:“明仁,是我的错。”笑面佛陀漠然道:“不要叫我这个名字。”“……”明光道:“是我没有早点发现,是我太软弱。认清自己没有能力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我早在那年就知道,我不如你,我也没有任何能够统领佛门的才能。所以,住持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让我去救援,我便去救援,让我回山,我便回山。让我去大战,我便去大战,让我留在佛门,我便留在佛门。假如我那时在场,假如我追上去了,假如我找到你了,那事情会不会就不……”“跟你有什么关系?”笑面佛陀不知为何而发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明光霜白眉毛微敛,他将紫金钵拿起,道:“是我的错。”
话语中竟透出一种决然。祁执业道:“师父!”血雾间,本该散去的芳菲幻影竟然又出现在了笑面佛陀的视线中。几十年来,她将这个幻影碎了又凝,凝了又碎。每一次看到她们,笑面佛陀就感到一阵剜心般的痛楚。她()甚至没办法化出正常样子的芳菲,只要想起,就是死时的惨状,一次又一次,像是凌迟。但她太孤独了,她需要有人陪着。她太想芳菲还活着了,她有时还会和幻影聊聊天。本该趋于稳定的神识再度开始混乱,她将幻影挥散,可如鬼魅般,面色青白的芳菲又出现在她眼前。笑面佛陀道:“你要说什么?”芳菲张口,说:“是我的错。”莫名其妙!!笑面佛陀将她捏碎了。可一个芳菲消失了,另一个又出现,又张口说“是我的错”,笑面佛陀心中如火在灼烧,她捏碎了一个又一个,可每一个都在说“是我的错”,终于,她控制不住地怒吼道:“你有什么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啊???”芳菲静静看着她,似笑似哭,生动如真人:“我该早点联络你的。你给我的木像,我不舍得摔碎。要是我能早点见到你就好了。要是能再跟你说一句话就好了。”“你在说什么傻话?”笑面佛陀道:“就算我早点过去,你以为你就不会死吗?!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无辜的人……”“如果早点见到你。”芳菲静静说:“我就能亲口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了。”笑面佛陀呆住了。有一瞬间,她扭曲的神色竟看上去有点想要落泪。芳菲还在重复:“是我的错。”“如果能早点告诉你。”“是我的错……”笑面佛陀打不走,挥不散,只捂住耳朵,道:“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芳菲!明明,明明和你就没有关系啊!!”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只是个普通人,是个再无辜不过的人,你根本没有能力去应对这一切,凭什么要说是你的错?!枝条疯了一般舞动,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中,传来了云闲飘渺的声音:“所以,明仁前辈。你凭什么觉得这是你的错?”凭什么觉得这是她的错?笑面佛陀道:“如果我能早点发现……”祁执业:“战争也还是会发生。”笑面佛陀:“如果我不出那一掌……”姬融雪:“战争也依旧不会结束。”笑面佛陀都要不知所措了:“如果……如果……”乔灵珊:“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薛灵秀:“要说有错,大家都有错,要说没错,大家都没有错。”“……”“什么佛是开悟的人,人是未开悟的佛?”即墨姝冷笑一声,道:“放什么狗屁!睁眼说瞎话!佛就是佛,人就是人!人要吃饭,要生存,要拼尽全力,随随便便就会死,佛要吗?!佛只要整天坐在上面听秃驴敲木鱼就好了!当然嘴巴一张什么话都能说!你用佛的标准去要求人?!我都看不下去了,你把人当做人来看吧!”笑面佛陀嘶哑道:“你们又懂什么?!你们又知道什么!!!”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听,不可以接受!因为,因为他们说的不对!如果是对的,那她这些年……这些年来做的事,又算什么?!!“明仁前辈,把人当做人来看,把自己也当做人来看。”怎么圣女大人抢台词,算了不管继续说!云闲表面丝毫不显,道:“是人,就是有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有无可奈何的事情,不如说,人的一生,无奈的事情比如意的事情要多得多。就连佛,也不敢说要拯救世界,人力有穷尽,能救出来是最好的,可没能力救出来的,难道就算是你害死的吗?!”“好!说的真是太好了!”笑面佛陀哈哈长笑起来,“那我问你!佛门的做法,在你看来便是对的吗?!便是最好的吗?!我的做法,便是错的,便是差的吗?!”明光的神情骤然凝住了。……果然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明仁几十年来盘桓不去的心结。究竟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到底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又到底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佛门要她不能还手,她还手了。佛门要她不要下山,她下山了。可每一次结果都是最差的结果。那魔当晚对明仁说的话,如同诛心。魔对明仁说,先有苦海后有佛,难道没看到战争期间烧香拜佛的人多了多少?若是太平盛世,佛还有人供奉吗?还需要建佛庙吗?魔对明仁说,好好想一想,最不想结束战争的,到底是谁……如此荒唐的言语,明仁或许没有信。或许,信了一点。但后来,没有人知道了,因为她已经变成了笑面佛陀。一片寂静中,云闲突然道:“不是最对的,也不是最好的。只是,总得有这样的人啊。”即墨姝唰地转头看她。什么,她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等等。宿迟盯的有点太明显了吧!眼珠子倒是动一动啊!云闲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她都没打好腹稿,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了:“实不相瞒,我从四方大战就知道,佛门做法是如此了。如果没有祁道友,估计大师兄一行人连个乌龟都不想杀,陷在坑里超度兵灵能超度几天几夜。被刀宗天天背地里骂蠢驴,也只是一笑而过。好处不要,坏事全自己担,成日被帮助的人背刺,屡教不改,导致蝉联门派人数最少大赛节≈ap;完整章节』()”那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你可以是明仁,也可以是润德。佛门不是你一人的责任,你可以选择承担,当然也可以选择放下。”云闲理直气壮道:“我是剑修,我没文化。我搞不懂到底谁对谁错,或许没人能搞懂。反正我只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清风吹过魔障,第一次在长久的静默中,将蒙住心窍的沉疴吹开。几十年缠绕的心魔中,无数个选择的节点开始紊乱,画面一点点向前推进,人影散乱,云闲问了明仁一个,她此前问过祁执业的问题:“如果能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画面停在最后的最后,少年明仁将脸上的眼泪擦干,埋葬了芳菲的尸体,她还是带走了那颗香囊。她还是奔上了佛门那看不见尽头的长阶,看见了垂垂老矣的住持。住持疲态尽显,对她道:“……明仁,是我的错。”明仁却摇头,对住持道:“对不住。”她忽略了耳边魔咒般的暗语,而是退出山门,对着那巍峨到看不清的慈悲佛像,最后磕了个头,站起身,将披着的袈裟褪去,轻轻放在老人的手上。明仁:“润德,就此自退山门。”退一步海阔天空,住持看着她,眼底泪光渐渐,却还是笑了:“……去吧!”世间大道万千,她自问心无愧。不久之后,两国内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神秘大侠。大侠总是蒙着面,一手功法宛若游龙,眼神如雷似电,救下了不少人,自然,也杀了不少人。自法喜到宏愿,再到后来的珈蓝,十九岁的大侠,身依旧轻,手依旧稳,沉默寡言,平静似水,唯有在出手之前,会摸一摸腰间那只破旧的香囊。有人说,大侠会帮父母买油条当早餐。有人说,大侠竟然第一次喝酒。有人说,大侠会哭,在看到春季的芳菲花时。也有人说,大侠会笑,但看着又好像不是幸灾乐祸——“我去,佛门的明光法师劝架又被打啦!”“哗!又被打?!这个月第几回了?我看佛门的人练的不是金钟罩,练的是龟壳吧!”“笑什么笑?人家有多抗揍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我一路缩在他袈裟里,那么多人啊,愣是一拳都没挨到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感谢明光法师,明天再去上香!”“……”画面骤然破碎,化为点点光芒,照亮了明仁的脸。那宛如少年一般的脸,现在却缓缓流出泪来,笑道:“可是,一切都已经晚啦。”云闲沉默地看着她,抿住了嘴唇。“我多想再跟娘亲吃一根油条啊。如果我再大一些,可能会成了鼎鼎有名的盖世大侠,当然,也有可能,还是想念佛门的生活,决定再回去当住持,让佛门在我的管理下,发扬光大!反正明光也抢不过我。我一定,不会让第二个明仁出现的。算了,谁知道呢?或许总有人会完成我()的愿望。”明仁的语气也重回少年,雀跃活泼,这是她最本真的性子,但脸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老化下去,“只是,越回想就越痛苦,越痛苦便越催眠自己,一旦踏入深渊,我便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晚了就是晚了。世间没有如果,向来残酷如此,走错一步,一念之差,之后便是万劫不复。明光终于流泪了:“润德……”明仁说:“那边那个黄金馒头!之前心魔的事,对不住。但你也要反思一下自己,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被我带跑了?”祁执业苦笑道:“明仁前辈……”枝条一点一点断裂蜷缩,象征着她灵气的迅速衰弱。在醒悟的那一瞬间,明仁便心存死志了。“好啦!别哭了,哥,真的很丑。更何况你现在老了,看起来更丑了。”明仁道:“我已经记不清,我这些年杀了多少人了,意识昏沉,一直用本能行事。但是我记得,那个魔,叫做蚩尤。”“蚩尤?”即墨姝追问道:“还有更详细一点的特征吗?”“有。”明仁沉思道:“他穿得好清凉。”众人:“……”这是最没用的特征了好吗?!!还有魔教竟然从八十年前就开始有不穿衣服的传统了吗?!见众人一副吃了粑粑的脸,明仁那张已经老态横生的面庞竟然乐了,道:“开玩笑的。他的右耳上有一个缺口。”云闲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吧,这种时候您还开玩笑啊?!”众人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她!!”已经萎缩的枝条再一次膨胀而起,直直向众人爆射而去,云闲吓了一跳,来不及躲,只看到这闪着金光的枝条瞬间没入了自己灵府里,开始灌注灵气!这可能是最后的馈赠了。宿迟“噌”一声就到了她身边,拔剑四顾心茫然。云闲:“……”宿迟:“……”“大家都有枝条插,为什么不给你啊。”云闲道:“大师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宿迟道:“我不知道。”那枝条才灌了两下,云闲就发觉有点不对劲了,她感觉脑袋里逐渐闪出金光,一些她死命都没背下来的《金刚经》片段闪现,差点把她吓晕:“……等等!!明仁前辈!明仁奶奶!!你这灌的灵气还夹杂佛门大智慧啊?!我是剑修!一日剑修一生剑修,我不想去剃头敲木鱼啊!!”“这有什么?结合一下嘛!佛魔都能结合,你这个小意思。”明仁想在最后也开开心心的,难得和人说这么久话了,“要我说,佛剑比狗狗剑好听多了!”“不是,那又不能比——”云闲猛然睁眼:“不是吧奶奶?!你平时走火入魔也没耽误看小报啊?!”等等,小报肯定是不能看的。明仁肯定是看了自己的心魔。糟糕,云闲对自己的心魔完全没有信心,里面肯定是污秽万分啊!果然,在云闲要死的眼神中,明仁看向了她身边的宿迟,老奶奶又乐了。“这位美人大师兄。”明仁在消失的前一瞬,无比快乐地喊道:“你知道吗?你的师妹对你图谋不轨——”众人:“………………”明光大师连眼泪都不知该擦不该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