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群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叶悯微想,她曾在那九十九层的高塔上,能否听到人们的声音?应该是听不见的吧。待她下得塔来后,究竟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令她不愿再踏入人世之中呢?叶悯微转过头去看向身侧,那阖着眼睛默不作声的人。纱影晃动间,温辞的黑发遮了半边脸,白皙的肩膀及锁骨上分布着些许牙印。那些绯红映在雪白上,仿佛雪地里零落的火星。他的呼吸声平稳绵长。这是她长久以来唯一能得到的,来自人间的声音。他将他所喜欢的人世带给她,她怎么会忍心遗忘他呢?叶悯微伸出手轻轻地沿着那些痕迹抚摸,温辞的皮肤灼热,好像她摩挲之间就能擦着火焰。她的手腕却蓦然被攥住,温辞一瞬睁开眼睛,那双锐利又美丽的凤目里,沉淀着复杂难解的情绪。叶悯微望着这双眼睛,她唤道:“温辞,你……”“不要问我,不要说话。”温辞低声说道。叶悯微于是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他,却见温辞的眼眸颤了颤。“不要看我。”叶悯微被推着翻转过去,被温辞从肋下抱紧,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处滚烫,心跳声如鼓。她只能看见自己枕着的温辞的手臂,还有他那戴着“好梦”手串的,修长白皙的手。温辞在她身后,慢慢地说道:“你知道吧,我还没有原谅你。”叶悯微点点头。“我也还没有相信你。”叶悯微又点点头。“不要问我何时能原谅,何时能相信,也不要问我你要怎么做。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想明白,自然会告诉你。”“若在那之前我便死去,或者去往众生识海,你就把我忘记。你最好再去喜欢别人,但是不要带着关于我的记忆去喜欢别人,我讨厌被比较。”叶悯微闻言拉住温辞的手,她说道:“我有话想说。”“不要说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去众生识海、不会忘记我。”“……”温辞显然非常了解叶悯微,把她想说的话挨个说了一遍。叶悯微叹息一声,难得没有打破砂锅论到底。“温辞,我想说说苍术。”那些她才得知的故事,连同陌生的情绪堆积在她心底,令她头一次生出倾诉的欲望。温辞手臂松动,叶悯微便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眸。“你知道我的原名吗?我原本叫做叶云川,他叫做叶麓原……”她细细道来,从自己的回忆里、苍术的道别里、天子的叙述里拼拼凑凑,似乎又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叶麓原。温辞拍着她的肩膀。他本不是个善于安慰或者温情的人,却收起一贯戏谑的口吻,认真地说道:“他一直惦念着你,有这样一个兄长,是件幸运的事。”“那你呢?温辞,你有兄弟姐妹吗?”叶悯微问道。
温辞沉默无言,眼眸中闪过迟疑,他慢慢说道:“听说是有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故事一出口便莫名地没有停下来。温辞竟然一句接着一句,跟她说起自己儿时的病,说起那关住他的高门,说起瘟疫与尸横遍野。他再次敞开门扉,让过去的风雪无止境地吹进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会再次拿起笤帚不惊不惧、不紧不慢地扫除积雪、开辟道路,问他堆个雪人如何?叶悯微总有本事将噩梦变成美梦。不过这一次温辞并不知道,叶悯微其实早在谎崖之上听过他的梦呓,由此猜到他与疫魔的关联。不过她拿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演技。在那时保持缄默,而此时装作第一次知道,听温辞把故事从头到尾讲完。故事告一段落,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最初问起你的童年时,你才不想告诉我。”“童年?”温辞重复道。而后他笑了一声,低下头懒懒道:“什么是童年?若按你们中原人所说,那种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日子叫做童年。那么我的童年,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幸而巫族人长寿,他的童年漫长,美梦才能和噩梦平分秋色。叶悯微伸出手,照着温辞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万象之宗总是和人群格格不入,她的复杂与简单与世人错位,时而如同人观蚁,时而又如同蚁观人。然而她似乎终于逐渐补齐对于她复杂的部分,在此刻身姿慢慢从蚁而大,成为人的模样。满室花香馥郁,天上城夜色渐深,人声零落平息,夜风温柔。同样的夜风吹过天上城半空中的车辇,纱幔飞扬之间,谢玉珠抱着嘲雀笼子怔怔出神。嘲雀今夜安静得过分,并未再否认卫渊说的任何一句话。它并未否认卫渊嘴里所说的策玉师君,一个与谢玉珠所知截然相反的策玉师君。从前谢玉珠觉得自己被策玉师君的光辉照得睁不开眼睛,此时仿佛终于睁开双眼,看见这光辉后的黑暗。她生存于世五百年之后,难道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吗?谢玉珠失魂落魄地沉默半晌,才开口对卫渊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找策玉合作?”她话音落下之时,黑暗终于渐渐退却,云海尽头亮起浅蓝。一点光芒从遥远的东方蔓延而来,映照在万顷云海之上,举目一片浩瀚的金色。云海上的日出光彩炫目,不似人间。“这世上之事,自然是以利益为先。”卫渊眼眸里映着朝阳,他淡淡道:“我也时常想起袭明塔上,师姐同我说起灵脉本源的模样。”世上最可怕之物乃是未知,这庞然大物曾以碾碎一切之姿向他袭来。而那时候,师姐站在了未知之前。未知穿过她到达他面前时,只剩柔和与瑰丽,他才明白可怖的不是未知。可怖的是他的恐惧本身。“未知得见天日时,恐惧便随之安息。”“灵器之乱也是如此。若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将这未知看个分明,恐惧安息之时,从中诞生一个新的人间,不也很有意思么?”阳光日渐强烈,从云层上蔓延而来,天空金黄耀眼,照得卫渊的轮廓闪烁光芒。谢玉珠凝视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她之前所见的,又更好看了些。卫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片刻,那深黑的眼眸里浮起笑意,他说道:“我不会又勾引谢小姐了吧?”“……”谢玉珠只觉卫渊一露出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惹人厌起来。却见卫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好整以暇道:“卫某对于谢小姐终要变回策玉一事,其实心中也深觉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