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雾摘掉头盔稍微甩了下头发,从摩托车的侧边箱里拿出一堆装备,闻声拿着个小马扎,也冲老胡挥了挥手?。
老胡今年五十四,按医学上的分类来说其实已经算是中?老年的行列了,但?他?爱运动又注意?饮食,不仅没有啤酒肚和三高,精神劲头也格外好,远看就仿佛是个大小伙子。
简雾走过去,见老胡已经把家伙什都支好了。
“胡老师晚上好啊。”他?热络地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老胡帮着他?在七八米远的位置拾掇好东西,然?后非常虔诚地从简雾手?里接过了他?弄了一个傍晚的窝料,一边打?窝一边踌躇满志道:“今晚有你的鱼饵,我可是准备大干一场了。”
“肯定?没问题。”简雾一边娴熟地装鱼线浮漂,一边挪得离他?近了点。
打?窝需要半个小时左右,他?想借着这个时间和老胡聊一聊,可他?刚靠过去,老胡这个资深钓鱼佬便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你离我这么近干嘛?”
两个人离太近钓鱼,容易对?给彼此造成影响,出现一方频频上鱼,一方毫无动静的情况。
老胡很在意?钓鱼的结果,又有点儿喜欢比较,简雾见状找了个借口搪塞了句:“我把饵料给你。”而后又挪回了原位。
老胡这才笑眯眯地说了声谢谢。
老胡是最会找钓位的了,简雾对?自己的饵料也很自信,果不其然?,老胡开钓没多久,就收获了一条大鲫鱼,快速的开门红让他?一下子高兴起?来。
“还?得是有你啊,”老胡夸道,“明晚还?来?”
简雾默默把那句“来不了”咽了回去,笑着哄他?道:“和我没什么关系,是胡老师技术好。”
老胡嘿嘿笑着,迷失在他?的夸奖和连续的大鱼冲击里,整个人比往常兴奋多了,激动完,他?发现简雾还?迟迟没有收获,问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简雾把水里一直空着钩的鱼竿收回来,这会儿才挂上鱼饵。听见老胡的关心,他?弯了弯嘴角,撒了个谎:“太久没钓了,手?生呗。”
他?后面始终维持着能钓一些,但?始终比老胡少?的水平,让老胡不至于对?他?产生怀疑,又能因为这点小小的“竞争胜利”反映出来的技术高超感到格外高兴。
没多久,自我感觉良好的老胡便开始好为人师地自己打?开了话匣子,还?主动坐得离简雾近了些,说是要指导他?。
简雾从善如流地靠过去,由着他?侃侃而谈,老胡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对?简雾这种表现得格外虚心好学的学生显然?十分欣赏,到了后面他?连自己的杆都不想管了,索性收了杆,坐在简雾旁边,专注辅导他?钓鱼,看见简雾钓起?来,又听简雾夸他?教得好,整个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计谋得逞的简雾偏头笑了下,终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状似无意?地提到:“胡老师,我上回听杜姐说,你们解剖系今年招了个新?老师?”
老胡本来脸上正开心着,一听到这个,嘴角当即撇了撇。但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只?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了一声“嗯”。
简雾努力扮演着一个有点情商但不高的八卦人士,追问道:“这人什么来头啊,看样子是刚来就把咱们胡老师得罪了?”
“得罪不得罪的也称不上,就是觉得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也能来当主任了。”老胡的评价相当没有情面。
简雾没跟他?辩驳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已经成年很多年了,只?道:“我听说免疫和生理那边,不是也有海外引进回来直接聘主任的嘛。”
“免疫和生理要怎么折腾是他们的事儿,”老胡梗着脖子道,“解剖系我在这儿,我就不能由着凌成飞这么闹。”
他?话里的凌成飞就是B医大基础医学院的凌院长。
“小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觉得我是嫉妒新?来的那个年轻人空降抢了我的位置?”
“怎么会呢。”简雾顺着他?说。
“我最近都听到好多人这么说了。”
老胡说到这儿,似乎也觉得有些委屈,他?少?见地露出了几分落寞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你本科不是医学的,你不了解,我们解剖系,年年都是医学院课最多、脏活累活最多的系。一届学生,也就上一两年解剖课,吸一两年的甲醛,我可是在甲醛里泡了二三十年了,从以前那会儿没有什么空气净化设备的时候,我就在这儿干了,我如果真那么功利,我一开始就不会来这个系。”
“我也理解,现在什么学校都要搞科研,不搞科研就评不了级,晋不了升,凌成飞也是这么想的,才到处招揽人,还?拿这种头衔来吸引人。可是大学的老师不是只?要做科研的,我们这是医学院,我们学校里头大部分毕业生还?是要上临床的,是要给人动刀子的,不学好解剖怎么能行?”
“我们学校高低也是所几十年的老校了,以前的主任谁不是熬了十几年才能当的,虽然?是没什么科研水平,但?你让那些老主任去教解剖,不用备课,不用看书,再小的血管、神经都能给你找到,给你讲明白,”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不是吹牛,但?这些东西都是刻在我们脑子里的。”
老胡回忆完往昔,又质疑道:“可是小宋他?懂什么呢?他?甚至都不是学临床的。再说了,就算他?是学临床的,他?也吃不了这个苦,不可能愿意?亲自给学生上解剖课。”
他?摆摆手?:“你刚说的什么生理系免疫系,我也打?听了,人家海外归来的大教授根本不上专业课,就讲讲导论,也不按照课本上讲,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研究方向,学生根本听不懂,这就算了,还?逼着下面的老师们卷科研,又不肯帮一点儿忙。”
“我确实有怨气,大家都是老师,这几年看着其他?系的老师们发文章的发文章,评职称的评职称,可我们系老师根本忙不过来,上课都累死了,干的活最多,可是工资职级最低。我知道有人说,我带头让整个解剖系孤立小宋,可是如果大家都没有怨气,我一个人又怎么孤立得了呢?”
“我们也是怕这个宋教授来了,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现在虽说我们忙点累点,但?至少?没人老找我们的麻烦,学校出台了绩效考评发文章的数量,解剖系年年倒数,都是从前的系主任给顶着,没真让学校罚我们。我原本想着,他?走了,我这个副主任也会顶上,跟学校好好说清楚我们的难处,现在好了,直接空降过来一个靠着科研直聘正教授的,我能指望他?理解我们吗?”
“科研做得好了,名?声是他?的,荣誉是他?的,可我们这些真正踏踏实实给学生上课的老师什么都没有。现在倒还?有几个愿意?好好备课的,等时间再久些,大家都去一门心思做科研了,谁还?愿意?认真教学生。”
“我可能是老了,我不懂科研,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做科研了,但?我真的觉得……培养学生的基本功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希望我们以后的医生只?会做科研,不会做手?术。”
简雾知道他?需要一个发泄的空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讲,直到他?终于停下来,简雾才说了句:“或许宋教授能把两者结合好呢?”
但?老胡显然?不认同:“小简,你也工作好多年了,你应该明白,立场决定?选择,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做事情不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呢?”
简雾望着水面上的浮标,似是陷入了沉思,许久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