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天下七国国君同聚于一处,只有见惯大场面的人才能镇得住此情此景。刘枢不用见惯大场面,她自己便是大场面。
她步下王车,步履从容不迫,表情镇静从容,虽然迟了几刻,但丝毫不慌张,她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到时候怎么说了。
襄台是只有国君和少数几个随从大夫才能上去的场所,其余的仪仗队伍和大夫们都留在台下,列在其他国家队伍之侧。
公冶长作为郑伯的礼赞官,立于郑伯身后,他自然也见到了刘枢缓步而上的情景,这恐怕是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一段记忆。
只见连绵几日的细雨稍歇,天边的云层中透出金橘色的日光,汉王一下马车,郑国的礼仪官便奔下高台去迎接。她沿着土黄色的夯土台拾级而上,步态端庄又不失一种松弛感,与那些古板谨慎的国君全然不同。
走得近了,公冶长得以看清汉王枢的样子:丹凤目,悬胆鼻,英眉朗面。墨色的王袍上交杂着赤色的夔龙纹,腰间一柄长剑,垂一排玉组,头上一顶蟠螭纹镂空金冠,熠熠生辉。
公冶长从没见过能将黑袍金冠穿的如此好看、如此有气势的人。这样的女人,任谁见了第一面都会被震慑的。
这才是高悬于汉国上空的太阳。
公冶长自诩清逸之士,眼高于顶,全郑国什么样的王庭勋贵没有见过?哪怕这几日又见了许多天下名流、国君将相,也不能使他为奇,唯独汉王枢,于七国君王中,给他独一份的感观。
汉王枢抵达台上,与齐、郑、申、陈、蔡、鲁各国国君见礼,六国国君也以平礼回之,随后在礼官的引导下各自就坐。
刘枢年纪虽轻,却只带三名大夫上来,可见其底气十足。襄台上置祭坛、帷幔、旗帜、桌案,七国国君围合而坐。郑伯姒好作为东道主,先站起来发出第一道外交辞令:
“日中则移,月满而亏,天下之势,唯此公商,孤有旨酒,嘉宾式燕!”
既然是正式场合的外交辞令,规格如此之高,就不可能用大白话来说了,而是要引经据典,骈四俪六,这是作为国君与贵族必备的礼仪技能。
郑伯这么一说完,身后的礼赞官公冶长立马就明白了国君的意思,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向各国表示欢迎光临,于是他朝台下高声宣道:
“郑乐府,奏《嘉宾》之乐!”
这也是国君们举行会议时必备的一个环节:诗而和之!
既然是《诗》,那便是要唱出来的,台下早坐着各国的乐府团队,都是各个国君自己带来的。郑国的乐师们听到礼赞官的命令,便很默契的开始吹吹打打起来。
一时*间,编钟与石磬同鸣,讴者与舞伎同起:
“敦彼行苇,牛羊勿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女,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肆筵设席,授几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注】引用自《诗经·行苇》)
讴者们连唱四阕,乐曲欢快,这是一首热烈欢迎宾朋的诗歌,顺便表达了兄弟姐妹团结一心的美好祈愿。
一曲奏毕,大家都很满意,尤其齐王于最满意,她欣然瞧了郑伯一眼,夸他上道。
以齐王为首的各国国君轮流发表了几句夸赞和感谢的句子,也是各自旁征博引,口吐锦绣。
各位国君即使平时在自己的宫闱里玩乐无度,但是到了这正式盟会的场合里,谁也不落下风,表面文章做的一个比一个好。
国君与文人不同,他们从小学习的一切诗词歌赋,都是为了日后政治的功能。作为国家的代表,他们在集体盟会时要能即兴赋诗,出口成章,拉近与宾客的关系,不能只会喊“彩,彩,彩”和“妙,妙,妙”。
等国君们都彬彬有礼的赞谢一轮,随后郑伯适时提樽,邀各位共饮一杯。至此,便是完成了第一轮的外交辞令,在天下公认的礼仪中,以上过程叫做——诗赋外交。
这样的外交方式,虽然非常繁复累赘,但是用诗赋作为外交辞令,对于一些不便明讲的事,就可以采取暗示,针对敏感的问题,就可以作弹性解释,婉转而又微妙;
国君与外交官们用吟诵诗赋的形式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和态度,或颂扬或恐吓,或友好或嘲讽,或请求或承诺,或逢迎或拒绝……即使不合双方之意,也不会撕破脸,伤了国君面子,大家依然可以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进退有度。
这在外交中非常重要,能够为谈判创造模糊的空间,一切实用的、冰冷的外交算计都暗藏在这些温文尔雅的吟诵声中了。
等郑伯姒好坐下了,汉王枢自然而然站了起来,为表失期歉意,她理应在东道主做完开场白之后向大家交代一番。在商谈正事的盟会中,这种礼节性的道歉最好越早做越好,如果太晚,处境将比较尴尬。
所以她切入的时机非常合适。
刘枢站起来的时候,其他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集中到她的身上了,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无能暴戾,践祚二十三年还未亲政的女王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刘枢清晰又富有感情的语调在高台上扩散开来: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盟,失路于野,念兹在兹,罪咎何尤!”
她讲完,身后的郦壬臣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没错,汉国此次的礼赞官,刘枢选郦壬臣来做。
郦壬臣敏捷地体会出了刘枢想表达的意思,这话是说:
秋天的冷雨气候实在恶劣啊,连南飞的鸿雁都在艰难抖动翅膀,我们非常乐意来参加此次盟会,但实在不小心耽误了路程,心中忧愁万分,对于自己的过失,一直在反思和懊悔,希望得到长者的原谅。
短短几句话,既阐明了失期的原因,又表达了愧疚的心情,还摆出一副任凭长者责罚的态度。
在坐的国君大部分都比刘枢年长二三十岁,于是她的措辞也给人感觉带了点调皮的意味,严肃中带点轻松,各位国君听后均莞尔一笑,谁又当真与她计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