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你更想用这个名字?”窗口对话的声音比他更清晰,“尤克?”
室内有一半人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还有一半人就像是听到了陌生之名,医生茫然转头,雷格巴茫然转头,看到被唤“尤克”的黑袍男人已然举起了手里的枪。
那枪口就像早已准备在那里,正对着德洛斯特。
“别乱动,病人的手可没那么稳当。老实说,我快举不动了,装完弹药的一把枪竟然这么沉吗?”
而后他也没去管海蛇的脸色,长长舒了口气,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去看窗边红发人影。语气犹如重甲一层层卸下,褪去深沉外衣。
“不过一层楼板的距离,你亲爱的、顽强存活又奄奄一息的老朋友就在这里,数月航行,可你居然从来没想过推开这扇门,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老天,我有向您讲过这么残忍的故事吗?”
他咳了两声,满脸怨气简直比枪口下的德洛斯特还深。
“这太让人心碎了!我的殿下。”
第69章068
还有什么比死人复生更让人惊骇?
船首楼的一场巨变结束于巴耐医生突如其来的晕厥。若这个名字使一部人目瞪口呆,对于老人来说,却仿佛是场摧毁意志和躯体的飓风。
命令之下,士兵们各司其职,很快就把船长室茫然的众人遣散,剩余的反叛者被关押,晕厥的医生被送回房。德洛斯特咒骂、发狂,始终不肯好好待在牢房,于是马上就被绑住手脚、塞住嘴巴,挂去了最偏僻的那根桅杆上。
底下船员来来去去,从驻足震动,到平静接受,不过就是一顿晚饭的时间。人们看着那具躯体挣扎、停歇,渐渐失去力气,偶尔和缆绳上鱼干一样随风摆荡,纷纷开始打赌那两只靴子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估计坚持不了三天,听说是因为叛国和弑君。”
“什么?看不出来他这么疯狂!”
“谋杀那个加兰海姆吗?怎么做的?用刀?用毒?”
“或者巫术?据说海蛇祖上来自内陆,内陆人怎么在北海站稳脚跟?总得用点邪恶手段。”
“好好的贵族不做,非得去干点掉脑袋的事。”
从找回主君的功臣,到大逆不道的罪犯,再到一具桅杆吊尸,潘多拉号的底舱又多了通经久不衰的佐酒故事。
船长室内,人群散去,只剩满地狼藉。
一个成年男人大小的红珊瑚打碎后收拾起来得有多麻烦?而伯伦船长——现在得叫尤克了,却没有让任何人收拾这满地残渣,此刻正满脸痛惜,亲自蹲在地上捡着珊瑚碎块。
“所以,没人为我的一地尸体默哀一下吗?”
“那是你的尸体?”雷格巴看看碎裂的红珊瑚,又看看眼前的大活人,“那你算什么?珊瑚成精?还是幽灵?”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的震惊都快在今天用完了。
“死人复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巫术已经邪门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还是人,吹口气就倒的病人。”
尤克说着就咳了两声,坐倒在了满地红珊瑚碎片里。病人神态语气尽变,从难以琢磨的阴沉到明目张胆的虚弱,这一刻,没人会怀疑这具陌生躯体里住着那个熟悉的异域故人。
艾格正朝他望去,一双红珊瑚与满地碎片默然相对,灯光下它们是同样的颜色和光彩。
“说实话,我也一头雾水呢——关于我醒来后就成为了伯伦这回事。”
尤克仰头回忆。
“五年前我才在城堡里看着自己的双手变成红色,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结束,转头就在德洛斯特的轮船上睁开了眼睛——”
“老头念叨着什么祝福不完整,错以为我是他那失忆的儿子,德洛斯特则声称自己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假装献上忠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下去,每天都在图谋给海蛇全家整点巫术毒药,或者火药,反正这半死的躯体看起来也活不长,直到我跟着海蛇再次登上——”他停顿,然后眨眨眼,勉强露出对面之人看不见的一个笑,“登上……空无一人的加兰岛,听到了殿下你幸存出逃的消息。”
回忆着这一切的人安静了下来,没有再说自己是怎么抓住了这个消息,犹如永夜行船望见海上灯塔。又是怎么历经在德洛斯特麾下的几年,一点点获取了海蛇的信任、财富以及第一手消息,掌舵潘多拉号来到了那座偏远小岛。
隔着半个屋子的昏黄灯光,时间的距离无限漫长。
最后他只是道:“那会儿我站在堪斯特的码头,知道这艘轮船的险恶,一边望眼欲穿,一边却在祈祷你不要上来,因为我不知道一旦出海,该怎么保证你的安全……轮船出发了,我却常常噩梦,梦到如果你有半点不测,索菲娅夫人会怎么失望,安洁莉卡早晚会拔光我的头发。”
说着,他从地上站起,大氅上的“尸体”碎渣落了一地,几乎可以算是近乡情怯的脚步踩过遍地血色碎片,慢慢走向窗边。艾格伸出手,够到了他垮下来的肩膀。于是改头换面的故人嘴边在笑,眼睛却如哭泣,给了昔日少年一个拥抱。
“但你好好长大了,殿下……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诅咒生效,死人复生,久别重逢。雷格巴听完这些,一时也分不清那年出海的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但很明显,曾经森林里流浪的人已经找到了他的第二故乡。他旁听了两分钟,眼睛扫过窗外,就见海面上人鱼也正望着这边。
拥抱在持续,十秒,游动的鱼尾停了下来。他再看一眼,规律扇动的耳鳃也停了下来,远远地瞧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海面上的脑袋似乎是歪了下。
巫师犹豫着要不要提醒:自己可是连伸手角度都要再三衡量,而他就这么在人鱼的眼皮子底下越过了安全距离……整整二十秒!好家伙,这人到底几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