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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第1页)

“唉,我知道,看上去很傻是吧?”王晓菁泄了口气说。

“嗯……我不会那么说。”罗锐恒细细打量着说,“就是不一样。”

“您看上去也不太一样。”王晓菁的目光落在了他肩膀上的黑布,说,“节哀。”

罗锐恒扯下黑布,随手塞进了行李包里说:“我得先去喝一杯。”

电梯门开了,罗锐恒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墨绿色的裙脚。四十岁的女人敢穿着胸背全v的晚礼服,也只有林姿绮了。

“真是个惊喜啊!”林姿绮见到罗锐恒说,“我以为见不到你回来了呢。”

罗锐恒大有理由不参加三亚的旅行。昨天他还在皖南老家的灵堂前,手里拿着一页纸。

他低头看了几遍,最后把纸一揉,对着台下的人说:“我父亲这个人,大家都知道的,他这一生普普通通,没太多可说的。现在他走了,对他来说是个解脱,对活着的人来说也是解放。”

台下,罗母失神地望着罗锐恒背后挂着的黑白相片。相片中的老人眉眼和罗锐恒有几分相似,只是阴鹜得多,即使默不作声也像在暗暗咒骂着什么。

哀乐响起,人们绕着遗体告别,向家属致哀。罗锐恒和父亲生前的牌友、酒友、可能还有一起嫖过娼的狐朋狗友们一一握手。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他们了。在这之后,跟他父亲有关的一切都会随着这些人不再踏入他家而彻底消失。

人无法选择血缘关系,但幸好还有死亡可以终结这个关系。

有个老头停了下来,看着罗锐恒说:“你跟你爸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他年轻时就你这样。”

罗锐恒竟然忘了和他握手。

仪式结束后,罗锐恒把一袋子骨灰放到瓷罐里。他抱着瓷罐和罗母一起走出殡仪馆,说:“妈,我们也可以把东西撒到长江里。”

“墓地都买了。埋起来还有个地方可以祭奠一下。”

“你会去吗?我是不会去的。在我心里他早死了,”罗锐恒说,“几年前把你打成那样的时候就死了。这么多年了,你总算解脱了。”

罗母惨笑了一下:“我要是真想走早就走了。那时候说是为了你不离婚,后来其实是可怜你爸。是他离不开我,不让我走。唉,老冤家……”她抹了抹眼睛说,“锐恒啊,妈现在就你一个人了。”

罗锐恒看着母亲一瘸一拐地独自向前走去,她的背影让他心中酸痛。和往常一样,母亲和他那不良的父亲在大多数事上都有分歧,却在一件事上有惊人的共识——他们需要看到罗锐恒尽快解决终身大事。即使罗家已经从皖南的小县城搬到了合肥,但传统的闲言碎语仍是座大山,横亘在罗锐恒和父母之间。

然而罗锐恒不相信婚姻、不相信爱情。多少年来他看惯了父亲喝醉酒打母亲、打他,还有做出种种不配人夫和人父的混蛋事,他对家庭早就不抱期望。可他无法向母亲解释,这会让善良的母亲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他只能拼命地工作,用工作麻痹一切。

在他工作取得的巨大成就前,人们不会想象到他有一个多么困难的开始。事实上,成功的表面有多轻松,成功的背后就有多艰辛。

罗锐恒从来不认为今天的成就是凭聪明就唾手可得的。过去但凡有人夸他聪明,他都会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我努力。“聪明”是一个轻浮的词。相比而言,他更喜欢“努力”。因为聪明虽快,却总是伴随着自以为是的风险。努力虽慢,但往往不会令人失望。

若回首过去,他会认为这一路走来磕磕绊绊,每一个目标都要十二分的努力才能达成。比别人多出的那两分力,他都用来挪去人生道路上最艰难的一座大山——他的父亲。他花了三十年,都不敢说跨越,最多只能算绕了过去。

罗锐恒的父母都是镇上吃公家饭的。母亲身体不好很早就内退了,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卖部。一开始生意红火,可父亲却觉得做小买卖丢人,偏偏不愿意帮母亲。母亲给他钱进货,他就揣一半钱去挥霍,招待狐朋狗友,或者赌光了。久而久之母亲也不敢让他去进货,就让他帮忙看店。结果店里的东西都被他拿光充大方去了。再大的生意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母亲只得关了小卖部,去给镇上企业当门房。

父亲觉得自己读了个中专就很牛,不会在这种小地方窝一辈子。吃着公家饭还和别人“搞项目”,还玩女人。结果被生意伙伴和女人联起手来坑了,欠了一屁股债,甚至还问他的化学老师借钱。当老师问他爸什么时候能还钱,他跑回了家,冲他父亲喊道:“我真希望你不是我爸!”

这句话得来了暴怒的一顿揍,和一句“我永远是你老子!你永远是我儿子!”他趴在地上,眼前红了一片,血从头顶流了下来。他父亲打完他不算,还把他喂养的流浪猫给摔死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得猫了。

他父亲变得喜欢打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他挨了不少打,以至于做梦都在挨打。等他长大一点,他父亲打不过了,就主要打他母亲了。在他少年的记忆里,没有哪天家里是平静的。如果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发生,一定是他父亲喝得烂醉如泥或是去二十元一次的洗头房过夜了。

周围人都说,哎呀,你爸是拿工资、吃公家饭的,你还能要求怎样?或者说,男人打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周围哪一家不是这样?

这样的话听多了,人会麻木,自然就能忍得下来。小时候的那些经历太惨了,以至于他产生了不真实的想法,不幸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日子久了,他都到了可以视而不见的地步。

高中时他要参加全国化学竞赛。小镇的学校没有足够的实验条件,是母亲带他去市里找了大学的化学系,给管实验室的人塞了两筐鸡蛋才换来了三天实验。

他放弃了北大清华,去了中科大的高分子专业,就是因为不放心母亲,想离家近一点。他从中科大毕业又选了一个合肥的化学制剂公司工作,也是为了母亲。但就连他母亲都看出来了,他不喜欢那份工作,只是在忍受着。

母亲说:“儿子,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你为妈做得太多了,不要再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了。”

为他失败的父亲他无法找任何理由。他花了一辈子想摆脱他的父亲,可因为母亲的不放手,他就总得和他父亲保持联系。为什么不离开那个混蛋呢?他很想问。但其实答案他早就知道。他父亲威胁过,如果母亲敢离婚,他会先杀了她,再杀了罗锐恒。

“你出国吧。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国外看看吗?大学那时候就没出去,现在工作攒了点钱,妈这里还有一点,你出去吧。”

他出国倒是得到了父亲的支持。这是让他父亲觉得脸上有光、又不用花一个子儿的好事,可以炫耀一辈子了。在老家伙的一再指天发誓下,他出国两年,一回国就加入了罗申成为咨询顾问。

幸好他回来了。时隔两年见到母亲,他注意到母亲又多了不少新伤。他早该知道不应该相信他父亲的屁话。那种自童年时就有的极端又压抑的想法又滋生了出来,像荆棘缠绕着他。

小时候,他总是喜欢幻想他父亲的死——各式各样的死法很多次。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善良懦弱的母亲拦着他,他现在就该是一个阶下囚,而不是罗申的合伙人了。

他近乎有一次杀死父亲的机会。那时他已经是罗申的项目经理了,有一次项目忙得昏天暗地,他突然撂下团队跑回老家。因为舅舅打电话来,说他再不回去他妈就要给打死了。

他妈没死,但是残了一条腿,被他爸打的,仅仅是因为臭鳜鱼做得不够咸。

他在医院看到头都被打肿、腿上打着石膏的母亲,马上就回家。操起手边最近的一把木凳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了他父亲的头上、腰上和腿上。如果不是老东西跑到里屋反锁了门,如果不是周围邻居死拖活拽地拦住了他,如果不是有人喊“你进去了你妈怎么办”,他早就打死他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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