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里大家还是各忙各的,鲜有人对万慧的失联表现出关心。只有赛玲娜问了下王晓菁看到新闻没。罗锐恒还没出现,连上午的一个会都缺席了。大家都有点奇怪,可仍然以为他是不是家里有事,就像去年夏天那样突然失踪了一段时间。
只有王晓菁惴惴不安。在中午结束前,这份惴惴不安的心情戛然而止。一条更震动的新闻爆发出来:天元基金的廖总被批捕了。
她一瞬间串联起很多事情:天元基金投资了齐佳、廖总的哈佛背景、在北京时看到过罗锐恒从万慧的车上下来,车上坐着的正是廖总!廖总、廖总……这个名字还在哪里出现过?王晓菁一时想不起来。他就像一个硕如怪兽的阴影,潜藏在那些风光的公司和巨额的财富背后,可是面孔却如此模糊,唯独这个姓氏清晰地印在人的脑海里。
王晓菁这才意识到,罗锐恒也出事了。她甚至是罗申里第一个意识到的人——她旁敲侧击地向陈雨思询问罗锐恒的下落,陈雨思都没表现出担心来。
她突然想起罗锐恒曾在她的手机上设置过追踪定位。她打开定位一看,发现罗锐恒的手机居然是在延安路高架上,而这条路的尽头是虹桥机场和虹桥火车站!
王晓菁顾不得接下来的许多会和工作,马上跑去找赛玲娜。她要赛玲娜帮她找个借口,随便什么借口,帮她掩盖一天的行踪。她冲下楼,抢了别人排队等候的出租车,催促着司机向虹桥站开去。她第一次感谢起延安路高架上常年的堵车,祈祷能为她争取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可还是晚了很多。她看到手机定位缓缓进入虹桥火车站后就不动了,而她在二十分钟后才到达车站。
王晓菁跑进车站大厅。在行李拖过去的轨迹里、无聊等候者左顾右盼的目光中、大厅里嘈杂的报站声间和大钟上缓慢走动的指针上,都有一个清晰的影子——罗锐恒曾经站在过这里。她顺着他留下的不可捉摸的痕迹一路奔过去,终于走到了一个人的身后。
“罗锐恒……”王晓菁叫道。
那个人转过身来,手上拎着一个星巴克的纸袋,却不是罗锐恒。
“罗锐恒在哪?”王晓菁打量着这个穿黑夹克的男人。看到他的口袋里插着一个眼熟的手机,定位的信号就停在这里。
“黑夹克”问:“你是谁?”
“告诉我他在哪,我就告诉你。”
“黑夹克”不再理会,拎着袋子走入拥挤的人群。王晓菁跟在后面,三拐两拐之后,居然跟丢了!手机定位也不再起作用,“黑夹克”应该是关了机。她在车站里焦急地到处转。这时,车站里响起报站声:前往北京的乘客请注意了,您乘坐的g4复兴号即将发车……
齐佳药业的总部在北京,天元基金的总部也在北京。这不是巧合,这是她现在唯一能赌的线索。
王晓菁在快步走向检票口的同时完成了手机购票的操作。她被人群裹挟着通过了检票口,人流推挤的力量如同命运的推手,她的每一步走得都不踏实,因为再次体会到要失去生命中重要部分的感觉。这感觉陌生又似曾相识。陌生是因为她不知道今日之后她是否还是过去的她,就像七年前她也曾经彻底改变过一次——因为父亲的去世。现在的她对于七年前的她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似曾相识是因为罗锐恒离去而带来的害怕与恐慌,她不想再经历一遍,可是现在经历了,她不得不重复地安慰自己,她经历过,会过去的、会没事的。
她站在扶梯上,正在接近地面。在她下方的人群呈现出相似的状貌,都是被禁锢的不能动弹的黑色球体,在视觉的边缘上模糊成了背景。她看到了他。即使罗锐恒没有回头,但是她看到了他的“气息”,一种比手机定位更准确的线索。她抬起手,口也张开了,可是她没有喊出来,也没有挥动双手让他注意到她。她一路小心翼翼,生怕一点举动都会给他带来更多危险,即使他已经身处危险中了。
就在这时,模糊的背景上出现了一张清晰的面孔,罗锐恒回头了。他回过头来,似乎没注意到她。她从上面挤下去,被前面的人抱怨,这引来了一点骚动。他又回过了头,这次他看到了她。
罗锐恒以不可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她止住了脚步,只能在离他五排阶梯的位置上停下。他们一起到了地面上。人流又像命运的推手,这一次,把他们俩向同一个方向推去。
王晓菁跟在罗锐恒和四个男人的身后,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杯星巴克。情形有些好笑,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是什么重要人物,被保护和照顾得很好。几乎身陷囹圄还提要求,还能有心思喝上一杯咖啡?也许他是想好了对策才能这么淡定。她知道他不会有危险,然而但凡这世上还有“概率”一说,那对她而言就是无法接受的危险。
她看到他上了车,本来坐在三人座的中间,但是他要求换到了窗边。她不敢上车,也不敢离车窗很近,站在黄线外看着他。他假装没有看窗外,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到了窗边,把有海妖标志的一侧露在了外面。
王晓菁看到杯子上写着“美式”,那是她最常喝的味道。她记得他的喜好,是拿铁。他们曾经还为此争论过,她妥协了,承认拿铁更好喝一点,但纯粹是因为他是老板,而这是一个浪费时间的无聊话题。
列车开动了。这是“复兴号”,是世界上在陆地上移动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他们不会有浪漫电影里常见的、隔着车窗缓缓告别的情形,眼泪可以充足地流够一场重头戏。列车一动,他只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她眨了一眼之后,他就不见了。
王晓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刚刚在笑。有千百种表情,可是他竟然选择了让笑容留在她的记忆里。她不知道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她试图从这笑里解读出他想留下的线索,或是帮助他的法子,可是毫无头绪。他的笑就如同暴风雨的大海上偶尔乍现的阳光,给了翻船的人一线希望,也仅限于此了。
如果王晓菁后来听过罗锐恒对于“爱”的诠释,她可能就会明白此刻他的笑了。这一刻,他看到了她,他没有在想自己的安危,他想的是这个笑也许会让她宽心一点。
在过去的十六个小时,罗锐恒都不知道自己被带走的原因是什么。押送他的人缄默不语,只说要他配合调查。他被带到一栋陈旧如九十年代的酒店里,被分配进只有十几平方的房间。这里设施简单,只有吃喝拉撒的必需品。虽然是白天,但头顶的白炽灯明晃晃地亮着,因为房间没有窗户。靠墙立着一块垫子,应该算床。四周墙壁上覆盖着软包,他想这应该是和抽他皮带一样的防范措施。
罗锐恒坐下后,进来了两个跟这酒店一样貌不起眼的男人,开始讯问。他们提到了天元基金。在一轮一轮的对话后,齐佳药业和万慧的名字也被提到了。时间、地点、人物,对方掌握的细节比他知道的还多。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说自己没有行贿,那些时间地点人物都是正常的应酬。况且应酬上不止他,虽然是小范围的宴请,但万慧也在,至少她可以作证。
罗锐恒说:“我敢保证,你说的这些都是正常的商务宴请,没有涉及到任何金钱往来。廖总和我和万慧都是哈佛校友,多吃几顿饭有错吗?”
“吃饭没错,但是吃完饭呢?你们没有做点别的?”
别的?罗锐恒心想,唯一有点出格的就是去夜总会了,但是远远算不上犯罪。
“罗锐恒,你就别再想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你能进这里,一定是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证据,你牵连进的也一定是大案,才会有这种‘待遇’。你到底向天元基金的廖某行贿了多少钱,你最好赶紧坦白从宽!”
直到这时,罗锐恒才明白了自己被带来的真正原因。直到这时,他都不怎么着急,想来不过就是把自己知道的说清楚,最多一两天就出去了。他说:“我没做过。你们可以去问万慧,她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