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菁这才知道他们几年前见过一面。王河山住院后,罗锐恒与陈浩然一起来看过,那盒红富士苹果就是他们送的。当时嘉华的副厂长齐亦明在病房外拦住了他们,说王河山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会面。王晓菁坐在病房里,透过半掩的门,看到陈浩然把苹果放在了门外的椅子上。她不知道的是,那扇半掩的门后就站着罗锐恒,在把一个五万元慰问金塞到齐亦明手上,而这钱竟然从未到她的手上。
她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在听一个和她毫无关联的人的经历。罗锐恒的话只会让她回忆起心痛的场景,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回忆。那被王河山打翻的、滚落一地的苹果,和他盯着烟盒渴望的眼神,才是她正在想的内容。她知道她父亲那时唯一的渴望就是去死,
而她在渴望什么?她喝了一大口酒,从喉管到胃部被灼热刺激着。这种被伤害的感觉畅快淋漓。她说:“我不想听这些,这些毫无意义。你的道歉或是钱,只是因为你看到一个瘫痪的男人很可怜,而碰巧这个男人和你有一点关系。这些都没有用了!我爸死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是不是做错了?剩下的,在我确认完这点再谈。”
“是错了,是我错了。”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和辩解,罗锐恒飞快地承认了。他重重地又强调一遍,意思仿佛是不关他人的事。
心里的酸涩像病菌一样蔓延到王晓菁的眼中,于是眼圈红了。又让鼻子充血,于是鼻头也红了,还流下了清涕。眼泪是示弱,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忍住,问道:“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承认?承认错误对你有那么难吗?”
罗锐恒不说话。
“是不是你让陈浩然改的数?”
罗锐恒还是不说话。
“到底是不是?”
“我是项目经理,这个项目上如果发生任何一点错误,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把好关。”
“你把责任都揽下来,好,我就当都是你的错。”
“你不相信我说的?”
王晓菁反问道:“如果法律要制裁你,你也会逞英雄吗?”
罗锐恒抬起头,可能在想该不该说,但他还是遵循了一开头的承诺,诚实地答道:“这件事法律管不了,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
这下王晓菁是彻底相信了。这就是罗锐恒的作风,也是罗申的作风。因为万无一失、没有证据,于法于理他们都不会得到惩罚。
罗锐恒大概后悔了,果然是不该说。他从来没见过王晓菁气到近乎歇斯底里,就连去年差点要开除她,她的情绪也没有这么不稳定。
王晓菁一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为什么?我爸明明没有说过60的良品率,你们为什么要胡编乱造?为什么啊?为什么一个数能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为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数没那么重要,不管它是多是少都不会影响结果,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因为嘉华的效益实在太差了,不止一个良品率,销量增长率、净利润等核心指标都在稳步下滑。那时正是国产手机竞争最激烈的时候,群雄逐鹿。市场份额能数出名字的品牌昨天还在,今天就消失了。连诺基亚这个在中国市场称霸十余年的老牌子都不见了,何况嘉华?也没有人愿意收购嘉华,管理层收购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了。
如果王晓菁记得曾经的教育,她会记得咨询公司的项目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客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另一种是客户知道但是需要咨询公司帮忙说服自己人。虽然她做过的大多数项目都是第一种,并且她还一度为自己能给客户带来价值而自豪,但嘉华的情况恰恰是第二种。
窗外此时正在上演灯光秀,时不时有灯光扫射进来。变化多端的光线在他俩的脸上扫来扫去,时而掠过一张悲痛的脸,时而掠过一张严峻的脸。
“你是说,你们是在根据结论寻找理由?你是说,我爸的话根本无足轻重,根本不改变结果?”王晓菁的声音轻飘飘的,因为缺少某种信念。支持她多年寻找真相的理由居然不存在了。她始终有想探寻真相的决心,以为她要面对的真相只是一个恶人或是一个清楚明了的错误。陈浩然曾经给过她答案,听上去合理却不合情,但至少是她曾经设想过的答案。现在罗锐恒又给了她一个答案,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该接受这个答案,又该以什么心态去接受。她一直追问的难道从根子上就是错误的问题?
罗锐恒沉默着,捏着酒杯的姿势从谈话刚开始到现在都没变过。
“是不是这样?”王晓菁又问了一遍。
罗锐恒艰难承认道:“可以这么说。要不然就选择让嘉华继续沦落下去。而我们当时的选择是再尝试一次,改变激励机制,相信管理层会把嘉华救起来。”
王晓菁撇开头看着窗外,喉咙里发出一阵干呕的哭腔。窗外的夜景很漂亮,这让她更加憎恶。她转过脸来说:“你知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嘉华的人都认为是我爸的责任。‘王河山说得太明确了,60,除了他谁还能给出这么准确的数字?’所有人都认为如果没有他的话,不至于裁员。但根本不是,我爸的死没有一点意义!他根本就不重要!他的话、他这个人,一点都不重要!他就是一个被牺牲掉的……他居然连死都死得这么不值……”
王晓菁又不能看罗锐恒了。她看着窗外,不停地抹掉眼泪,说:“还有陈浩然,他不是你最喜欢的学生吗?就连他也因此内疚了一辈子。你就看着他那么痛苦地死掉吗?罗锐恒,这真的是你吗?”
她拿起酒杯,眼泪便掉进杯中,混着酒一起喝了下去。她的眼角已经积满泪痕,新的眼泪又不停坠落。她咕嘟几口喝完杯中酒,酒下肚,又变成了眼泪流出来。伤心混杂了很多原因,这其中也有不愿相信罗锐恒就如陈浩然所言,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罗锐恒见她报复性地喝酒,把酒瓶拿开。她又夺回来,他不放,就变成了拉锯战。最终酒瓶还是握在了罗锐恒手上。
王晓菁狠推了一下桌子。桌上的杯子都倒了,红酒洒了一桌,难看的酒渍蔓延开来。餐馆另一头,闲散的服务员看了一眼这边,不确定是否需要过来。王晓菁抛下罗锐恒,起身离席。走得太莽撞,撞到了桌角,髋部生疼,微微弯了下腰。可是快到门口时她突然捂住嘴,往洗手间跑去。
罗锐恒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很久。他叫了个女服务员进去看看,结果王晓菁被架着出来了。她抬起通红的脸,心如死灰地看了一眼罗锐恒,仿佛在质问他为何让更多的人来见她出丑。她倚着墙,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罗锐恒跟在她后面,张着胳膊,手里像拿着一张隐形的网,在等这条稀里糊涂的小鱼转头撞进来。他好几次伸手要扶住她,都被甩开了。最后一次他扶住了她,她没再甩开,因为酒精彻底战胜了她的意志。
王晓菁对今晚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她走到沙发边,低头看着睡在沙发上的罗锐恒,手背在身后。
屋里还有一间客卧。王晓菁看过,有个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从未有人睡过。但是他没去睡客卧,而是睡在了离主卧最近的沙发上。是怕她跑了?还是怕她有事?她对罗锐恒的不信任就如灰烬里的火苗,遇到氧气就会复燃,反反复复好几次,近乎麻木了。王晓菁想着,想着她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她应该恨他,可是恨起来的力量软绵绵,这只能让她更恨自己。
罗锐恒坐了起来,声音很清醒地问:“为什么不开灯?”顿了一下,又说,“算了。”
他注意到她背在身后的手说:“你要是手里拿把刀,我也不会奇怪。”
王晓菁慢慢抽出手,拿着的只是半瓶矿泉水。她把水放在茶几上,说:“我走了。”转身的瞬间却被罗锐恒拽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