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凭栏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扬声道:“臣,燕凭栏,才智衰弱,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允许臣辞去首辅一职,告老还乡。”
楚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凝视了燕凭栏一会儿,声音极轻地问:“你要走?”
燕凭栏不吭声。
楚章又笑了,笑容有些神经质:“不不不不行,你不能走,殿下看重你,你要做大官的,要匡扶天下,经世济民……殿下这么跟我说过,你不能走。”
他重复了一遍:“朕不允许。”
燕凭栏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陛下!先太子已逝去十余年,您登基后的言行,实在有负其教诲——”
邵魏王朝时的燕氏,是钟鸣鼎盛的大家族,但在末帝时期,燕氏掌权人站错了队,后来又被查出因支持二皇子而在先太子的死亡里有掺一脚,在新帝登基后,燕氏被夷三族,嫡脉本就人丁稀少,这一下就不剩什么人了,只靠着燕凭栏这个旁支撑着。
新君性情无常,说杀人就杀人,燕氏那位嫡系的大公子燕卓,正是他的同窗好友,但他说杀就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吓坏了所有的大臣。
无情无义,疯癫独断。
这是楚章留在史书上的名声,臭不可闻。
尽管他对百姓很好,但在士大夫中,他的名声甚至比不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前朝末帝。
燕凭栏还想说什么,楚章却懒得听了,他一步一步走下来,袖子还在滴血,眯起眼睛看着门外辽阔广远的天空:“是啊,有负殿下教诲……”
他神情木然,看了燕凭栏一会儿,咧开嘴又开始吃吃地笑:“可是朕好难受啊……”
他笑的越来越大声,一边笑一边往殿外走去。
“朕好难受啊!你让他来训斥我啊!”疯癫的帝王大声咆哮着,凄厉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东宫的天空。
楚魏王朝只存在了短短二十余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举着讨伐无道昏君的旗帜的大军冲进了这座宏伟都城,红衣的君王全然不在意宫内外震天的哭喊和逃跑的宫人,他抱着一只酒坛子,拖着疲倦的步伐兀自向冷清的庭芳苑走去,庭芳苑的梅花还未开,他倒在一棵梅树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已经模糊的岁月里。
那天带他来这里的人为他折下了一枝梅花,现在想来,那枝梅花不知被他最后放在了哪里。
远处遮天蔽日的“燕”字大旗招展如云,携带着血海深仇前来复仇的人举起长剑,眉目带着佛陀般悲悯的神情,举手投足却是狠辣至极的穿心带血。
楚章躺在了树下,梅树打着满枝指尖大小的花苞,他单手拿着酒坛,对着坛口大口大口地灌酒,淋漓酒水洒了他一声,斑白的头发和红衣都地纠结在一起。
他今天都没有跳舞,那一支未完的山鬼,他跳了二十多年,终于跳到了尽头。
他的神灵死去后,他所过之处,《山鬼》凄冷空茫的曲调昼夜不休地回荡,回荡在空空的肺腑里,回荡在每一个无声的黑夜,和死寂的白天。
“咔擦——”
空荡荡的酒坛子被他狠狠砸在地面,碎裂的瓷片迸溅开来,划破了他的脸,他弯着腰,凑近那堆碎片,用手在里面摸来摸去。
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像是乞丐在泔水桶里翻找能吃的残渣剩饭,全然不像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君主。
他翻找到了一块足够锋利的碎片,将它举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月色明亮,将雪地映出了白昼似的光晕。
楚章将伤痕累累的手臂伸出来,握紧了瓷片,在上面用力划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温热的血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楚章撒开手,将瓷片往一边一扔,整个人如释重负,安然躺倒了下去。
茫茫雪色里,他眼前开始模糊,仿佛是错觉般,有个人站在了他身边,正弯下腰看他的面容。
楚章没有动,喃喃问:“殿下,你来接我了吗?”
“我……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我没有做个好皇帝……”他蠕动着嘴唇,“可是我太难受了……你保住我的命,我不敢死,可是我忍不住,我……”
干涸了数十年的眼眶猛然涌出了泪水,在岁月折磨下已经称得上苍老的君王声音哽咽,轻如呓语:“我……”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想问那人为什么就这样抛下他走了,想问为什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这样被保护,也想问那人是不是对他感到失望……但是到了最后,他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过的一点都不好。”
人人畏惧的暴君像个孩子般,在生命的尽头哽咽着抱怨,他的声音比花落雪地更轻,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