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考场后,我把铅笔、橡皮擦、手表跟准考证一字排开,开始准备考试。这次考试其实是整个考试流程的最后一关,等过完了这一关,一切就结束了,我已经步上结束的。虽然这么想,可是考试一开始后,我却发觉眼前逐渐朦胧。怎么回事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解题,一边暗自困惑,等我终于咳了出来后,眼泪也掉了下来。铅笔掉到了地上,我举起手来要求捡笔。
盯着准考证,我告诉自己一定得冷静。准考证照片上的我,看起来脸色惨白,正在盯着某一点看。我瞪视着这间陌生的大学教室地板,有三次,我都觉得地板看来好像液化了。那种感觉不像搭乘一艘残破的小船在海中载浮载沉,而是更直接了当的、像一种快要溺死的感觉。
不停把答案填入答案拦的作业让我的精神越来越耗弱,虽然解答原本正是这种程序,就是把正确的东西摆在应有的位置之上。可是这件作业却越来越困难。我总算考完了午前的两科。在快让人窒息的考场中我打开了便当,感觉到内臓似乎受到了挤压。便当盒看起来像是快被母亲的爱与期待给压爆了,我每吃j口,就觉得有如嚼砂。如果同样是如吃砂一般的口感的话,我宁可吃营养点心。连酱菜也让我想起母亲站在蔚房前时,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制作这份便当。这么一想,又让我的五臓六腑更加沉郁了。
「没问题」是什么意思?「相信我」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国王的驴耳朵呀!草丛里会跳出妖怪来唷!
最后一科是英文。只要突破了这关,长久以来的考生身分就能暂时划下一个句点。可是我却不断发着恶寒。身体冷成了这样,但额头却不断地渗出汗来,连写个英文单字也觉得反胃恶心。我用力地咳嗽,咳嗽又引出了另一阵咳嗽。要是不润润喉的话,连眼睛都几乎没办法睁开。
我举起了不晓得是今天举的第几次手,站起身来,但一站起来后世界却立刻天旋地转。我紧跟着监考官走进了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新厕所,关上了门后,我立刻就崩溃了。
根本来不及把头发拢起,我马上把午餐吃的东西全都吐得一干二净。那些被拒绝消化的物体、那些凝固成形的母爱。
吐光了这些东西后,两只手开始不停地像抽筋似地痉挛了起来,我只感到热泪在冰冷的空气中滑过我脸庞,那温度感觉上像是什么异样的物体。
虽然我吐到连胃液都吐不出来了,我还是不停地干呕。我想把所有无形的、被我挖了坑丢进去的所有关爱都吐得一干二净。
「呕哦……呕、呕呃……呃……」
吐得不成人样之后,我居然喊了江香的名字。江香,那个平易近人、八面玲珑、被人奚落也只会笑着回应的江香,我需要她的体贴。我想要圆圆用那能媚惑男人的甜腻声音,笨笨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想要她们两人手足无措地为我担心不已。我想起了小津低沉悠缓的声音,我想要她在身边,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边而已。
这些再也盼不到的奢望都在谴责着我。
有没有人、有没有谁?谁、谁……
我并没伸出手来。手抖成了这样,能触碰得到谁呢?我的脸皮还没厚得能向人求助。我不求别人的帮助。
但是,有没有人可以干脆、干脆杀了我!
监考官敲了敲门,他每敲一次我便发抖、惧怕、紧紧抱住头,蹲着从拼命咬紧的牙缝间发出细微的悲鸣。我该回考场去了,再不回去不行了,连一秒都不能再浪费英文科的时间了。这一科得笔试申论,不像选择题可以涂黑,得要理解长篇文章、提升作文的精细度,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长久以来在迷宫中摸索着前进,总算到达了这里的意义,不就一切前功尽弃了吗?
我得回考场,可是……我不想回去……
长久以来一路遵从的信仰,明明落后在众人身后却又拼命遵守的教义。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对于信仰的反抗。我蹲踞在冰冷的地板上,虽然了解这句话所意谓的,是对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所有一切的否定,但是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受不了了。
母亲——
我已经不想站起来了。
之后究竟是怎么回到考场的?
考完后我搭上了父亲的车子,我们没有回到母亲等待着的家,我直接被送往医院。
高烧持续四天不断。这次比冬天一开始时我所染上的那个执拗的感冒,还多发烧了两天。原来之前的病菌没被消灭干净。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呻吟,听见了谁在枕畔哭泣。
大概是母亲吧,我毫无来由地预感她大概是被父亲骂了,而理由无疑出在我身上。这个学历不高而无法获取幸福的女人,又因为生了个学历低的女儿而导致她的人生更加不幸了。
我在心里想,请你不要哭了。即使我浑身发烫,只要一呼吸,喉咙的深处也跟着发出不舒服的声音,但我还是挣扎起身,虽然一度绝望得倒了下去,但我还是不放弃。虽然我连一张英文单字表都翻不了,可是只要一想到母亲正在哭,我就想告诉她,我会继续努力的。我还可以,我还可以再努力!虽然我现在倒了下来,可是我会继续加油的,所以请你别哭!虽然我是没用的孩子,可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更加地不幸。
微微睁开眼睛,房间内一片墨黑。我的头动不了,但我尽可能地移动眼珠。不晓得声音还发不发得出来?我好久没发出除了咳嗽以外的声音了,不太确信自己是不是还能够出声。可是一想到枕畔有人在哭泣,我就觉得一定要好好地安抚哭泣的人。要是那个人是母亲的话,那我一定要想办法安慰她,就算要我说谎也没关系。
可是在我枕畔掩面啜泣的人并不是母亲。
而是幼年的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什么也没办法弥补,我连谎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连想叫她不要再哭了都说不出口。我的意识又沉入了泥沼深渊,我想,我从不曾哭成那样子过。
当我闭上眼睛时,察觉到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
早已忘记该如何哭泣的我,已经无法回到小时候了。
到了第五天我总算退了烧,第六天我开始能够起身,可是帮我做稀饭跟热汤过来的母亲总是黯淡着一张脸,她提也没提考试的事,这让我更难受。
班导在第六天时来家庭访问,他见到我后投来了安慰的眼神。那是一种清楚让你理解到自己是个该被人安慰之存在的表达方式。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你能来吗?」
我不晓得。我摇了摇头。母亲在旁也为难地偏了偏头。班导留下一句:「总之你现在先养好身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他留下了这句我最不想听到的话,然后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