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甚是傲然,行到面前,并不向官家和宁王行礼,一双鹰眼只盯在李遂身上,那孩子无意间与他对上个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藏在萧且随背后不敢出声。
“这位就是寒山居士谢先生,建和三十八年的探花郎。”也曾在蔚园做过门客,可李槐并不计较,这些年为推下元嘉帝,他已是做惯了收拢人心的事儿,只要是有志之士,不拘过往。
好在这个谢方行确实有几分本事,听说他经年流连于荆西与吐蕃等地,对那边的地形地貌了若指掌,他的绘图功夫也精妙绝伦,绕是白丁也能轻易看得懂。
萧且随对他也略有耳闻,本以为只是钓名沽誉之辈,现下看看这图纸,确实有几分本事。
李槐此来,便是因为他预备拉拢这个谢方行,可谢方行昔年本就是探花之身,后又辞官在野,想来是不好名利的。
好在他对做公子李遂的开蒙老师并不抗拒。
那奇怪的居士低着沙哑的嗓音,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萧且随冷冽的眼浮上了几分笑意,他躬下身子,揉了揉李遂圆圆的小脑袋,说道,“先生说笑了,在公主府住着的还有哪家的孩子,自然是宣宁殿下的孩子,公子李遂。”
“遂哥儿,喊人。”
李槐定下了这件事,也默认谢方行已经答应了。
李遂抬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圆溜溜的眼,乖巧地作揖,喊道,“先生。”
谢方行同样回过礼,“公子万安。”
他转身对李槐说道,“陛下,半年前我曾走访逻些城,听闻吐蕃首领伊川赞布正欲学习长安官话,谢某便毛遂自荐,去往皇宫教学。”
“某在那曾见到一位女郎,样貌和宣宁殿下相似。”
在场的另外两人脸色骤变,萧且随急道,“先生此言当真?”
李槐亦面有焦急之色,虽说谢方行昔年或许见过宣宁,可时隔多年,他又如何能认得出来,李槐道,“朕知先生鬼斧神工,尤擅丹青,您可能将那女子的样貌描摹下来?”
谢方行本就为此事而来,自无所不从。
——
承宣五年四月。
纷乱的硝烟烧了四五年,大魏终于肃清了陇右,大都督将前荆西大节度使楚郢和吐蕃首领伊川一并降俘押入长安。
同时回来的,还有一具玉石打造的棺,大都督与棺同行,骨瘦形销,踩马踏过漫漫长街。
长安五月,白练如霜,公主陨亡,承宣帝令免征三岁,赐恩科,赦死囚,大魏子民皆为公主服白。
谁人在为她恸哭,是她的阿兄?
李槐于明德门外亲迎车架,巍巍大魏,天子之尊,在看见萧且随手上那串被抚得发亮的承宣通宝时,浑身颤抖,于长街哽咽痛哭。
而大都督在公主府闭门百日,待入皇陵那日,才形容憔悴地推门出去。
从前大都督常年在西境,每年三月都为公主祭日返回帝京,他身姿雅磊,英挺清绝,骑着白马儿从朱雀大街来,去往春光烂漫处,回行时,行囊中每每装满带着晨露的花朵。
他多年独身一人,只将公子遂带在身边,他为她打理公主府,亲自过问大小事宜,好待她回来之时,万事无忧。
这般痴情的俊朗儿郎,又是天子近臣,积累赫赫军功,不知为多少女郎春闺梦中人。
可他如今形容倾颓如恶鬼,瘦骨中仿佛失了魂魄,堂堂西境大都督,戎马倥偬,却在登马时失足跌下来。
萧且随有一瞬的怔忪,上一回他从马儿上跌下来,便是在明德门外,那是杏花时节,宣宁不过将将十五岁。
转眼时移事迁,乱红飞花去,已是整整十二年了。
昔年春日并肩同游,她在他摔倒的时候嘲弄他,夏日赛场挥汗,她又在赛场上和他抢甲字号牌,秋日踏叶射猎,她为了陆子彦能赢,将他射在猎物上的弓箭扯下来扔掉,冬日卧冰听鲤,她嫌水冷,诓骗他潜游下去抓。
李宣宁跋扈任性,最喜欢抢人家的心头好,可他将世间一切难寻的宝物都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选,她怎会甘愿躺在玉棺中无声沉睡,再不复醒?
她究竟要怎样才肯睁开眼睛看看他?
他亲手凌迟了楚郢,切断了伊川的手足四肢扔进深山,在一切其他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寻仙问道,求神拜邪。他坚信这世间总会有一种办法,能让她重回到他身边。
“凤骨?”
“不错。”萧且随的神色狂烈又偏执,他指着古典上的记录,对李槐说道,“凤者,灵鸟仁瑞,著华冠披百眼,通神问天,这世间,除却官家,何人能称之为凤?官家只要取出一块胫骨交于我,此法必成。”
李槐似有所感,他看着那古朴的书籍,问道,“那狼髓又为何物,莫非指得是北边草原上的狼王之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