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抬眼,那些眸光却似乎还是沉沉压在她身上。夫子这时刚巧过来,她的眼睛颤抖地从包着碎蟋蟀的帕子上移开,望向她本就一知半懂的课本。
夫子的声音悠悠转了转,进了她耳朵马上又要出去,她不住地掐着自己手,掐着掐着似乎能将脑子里面那些诗词留住一两分。
回去的路上,她看见盛映珠一直在笑,那方被她丢掉的帕子赫然放在马车的小桌上。她又掐了掐自己的手,留下两个月牙形状的白印。
夜深,盛烟的小院子还燃着灯。
少女独自坐在窗边的案几下,认真翻阅着书籍,时而停下来执笔写上一些什么。盛烟的字迹算不上好,甚至不算工整,只能勉强让人辨清,但少女每一笔都写的很认真。
院子里面的桃花依然开着,偶尔随风有一两朵落地。
盛烟需得承认,第三日到学堂的时候她心中怀着侥幸。她昨日同盛映珠一同上学下学,全程都未分开,按照常理盛映珠并没有机会去她的书本中放如碎蟋蟀一般可怕的东西。
盛映珠似乎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下马车时轻哼了一声,浑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盛烟捏紧了书,仔细看了一遍案几,发现没什么问题。直到她坐下去——
周围传来轰然的笑声,盛烟怔然地望向自己的凳子,湿淋淋的感觉从下面传来,水细微地顺着她的衣裙蔓延。
前面的江望见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问她:“盛烟,怎么了?”
盛烟怔了一瞬,随后摇头。她捏着书,轻轻地垂着眸,仿佛能够听见水珠从她衣裙上滴落的声音。
此后一个月,盛烟总是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捉弄,有一次她偶然听见了江莹同其婢女素莲的对话。
素莲整理着江莹的衣衫,笑着道:“小姐,这学堂可真是每日都有好戏看,比我们在长安的时候精彩多了。”
江莹对外一向不耐烦,对婢女却还算耐心,轻嗤道:“长安都是些什么人,一砸一个王公贵族,谁需要学堂的这么一点乐子,这里又是些什么人。他们要真胆大,怎么敢只作践一个不受宠的养女,说到底啊欺软怕硬。”
盛烟安静地呆在墙后,手中的帕子滚落在地上散落出死蜘蛛碎掉的尸体,身上的衣裙有一小片水渍的痕迹。
江莹和素莲走后,少女松开了一直掐住自己的手,恍若夕阳一般缓缓地垂下了眸。
她无法改变自己养女的身份,无法改变在家中不受宠的事实,只要在这个学院,在那些人没有腻之前,她永远是江莹口中的那个‘乐子’。
是谁呢?
不是盛映珠,不是江莹,可是是谁呢?每次她被捉弄,除了江望,几乎所有人都在笑。盛烟不知道,也不知道要怎么知道。
她翻开书本,上面的字迹已经工整了不少,窗台边都是她熬夜流下的灯油。她开始有时候能听懂夫子讲的典故了,开始尝试着写自己平仄还算符合的小诗。
想了一夜,盛烟还是没有去寻母亲。
书院是顶顶好的书院,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多读一些书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她得读。被抛弃,被收养,被许配,嫁人,生子,在她能够望得见的一生里,这是她为数不多能为自己做的选择。
又过了三个月,入夏了。
盛烟依旧坐在学堂最后一排的位置,每日能够见到死去的蟋蟀和蜘蛛,衣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被染湿。
她总是垂着眸,垂着头,沉默地看着那些可怖的动物的尸体,浸湿的凳子,乱扔的纸团和旁人眼中止不住的嘲弄。
她已经学会安静地咽下所有的失声,用帕子包蟋蟀和蜘蛛的手从颤抖到不颤抖。直到有一日,她去向母亲请安时,听见盛映珠在院子里向母亲撒娇。
“母亲,你说了盛烟她日后是要为我铺路的,送她去学院也是,为此我都忍了大半年啦,你都不知道她在学院有多丢脸,我现在有喜欢的郎君了,母亲你”
盛夏的垂柳随着盛夫人的话晃荡:“不急。”
一墙之隔,盛烟怔怔看着,随后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她又想起了江莹那时对素莲说话说到一半之时,双眼透过长廊的壁洞同她对上了一瞬。
江莹没看见她吗?
她觉得应该是看见了的,就像现在,母亲和姐姐在院子里面谈论这些没想过她会听见吗?想过的,只是不在意也无所谓,甚至不愿意去房里说这些话,因为即便被她听见了,养育之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养女也激不起任何风浪。
院子里桃花正好谢了个干净,掉下了两个青涩得并不能吃的桃子。盛烟捡起来咬了一口,咬着咬着就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