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身体能动吗,可以的话,动一动右手手指和左脚脚趾。”
映入黎天成和我妈眼帘的,是我被药物彻底冰封的四肢,我感觉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但似乎手指和脚趾都纹丝不动。意识尚在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那一刻,眼里写满惊恐、无助、慌乱,忽然就理解了渐冻人的心情。
“可能是药物神经麻痹的强效副作用,沁梨你不要慌,闭眼睡一觉,等六七个小时,药物就完全吸收了,到时候身体一定能动,你相信我。”
妈妈用手轻抚我的脸,手心的温度像太阳,尝试融化我的恐惧。身体如坠冰窟,脊椎像被千万只怪虫疯狂撕咬,密密麻麻的针刺感遍布后脊,盆骨像泡在醋坛子里,扭曲着酸化,冰炙的麻痹感从无法动弹的脖颈,往大脑上游走,脑袋好似被笼上了一层薄雾,突然下身一热,明白自己是尿失禁了,羞耻的泪滴滚落,意识在雾气中趋近虚无。
“瞧她那足尖站立和连续旋转,入团确定不是沾了她妈的光吗?没想到传说中的金牌首席樊霖苓,生了个天赋平平的女儿,真是可惜了母亲的好基因!”
无视舞室里的闲言碎语,我充耳不闻,沉浸在练习中,直到精疲力竭,跪坐在地上喘气。角落的阴影里,我妈双手抱胸,一言不发,身旁是她曾经的战友,现任军区芭蕾舞团团长丁香。
“霖苓,梨梨比我们当年入团的时候年龄还小,基本功练了三个月,看得出来是个好苗子,舞感远胜过其他孩子,平衡力和稳定性青出于蓝,不过还是比不上她亲娘,当年团里的天才少女。”
我拆开舞鞋的绑带,别的小朋友每天练三个小时,我给自己加练到五个小时,足尖鞋把脚趾磨得通红起茧,小拇指指甲开始外翻,大拇指指尖磨破了一个水泡,鲜血染红了大袜,钻心的疼,我贴上厚厚的胶布,忍痛起身。
“梨梨,芭蕾是残酷的艺术,伟大的背后都是苦难。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甚至为了芭蕾放弃了钢琴。要记得穿上舞鞋、开始练功的第一天,你对我的承诺,你要跟我一样,成为未来团里的首席,我当年到底吃了多少苦,现在你根本想象不到,既然是我樊霖苓的女儿,就一定要成为第一位,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成为那只骄傲的白天鹅!”
被苛刻的审视包围,被失望的摇头笼罩,被戏谑的调侃淹没,我咬紧牙关,拼命训练,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跳跃,直至脚趾被磨到血肉模糊,狠狠摔倒在地,忿忿不平:为什么我是樊家的孩子,如果我出生在普通人家,比起同龄人,我已经算是天赋异禀,可我的母亲是樊霖苓,那样出色的天才,她耀眼的光芒却是令我窒息的阴影。
足尖鞋开始往外渗血,一滴一滴,汇聚成一滩,直至血流成河,我倒在舞台中央,躺在血泊之间。好累啊,动不了了,不如就这样睡过去吧,下辈子当个普通人,再也不用凡事都争第一,能尽情地享受平凡,多好啊……
“梨梨,梨梨,醒醒,六个小时了,快起来动一动,妈妈喂你喝口水。”
身下的血泊开始往体内倒流,意识从虚无被拉回,我猛地睁开眼,原来只是梦啊,心里回荡着长长叹息,如果刚刚就这么走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大脑慢速开机,手指微微动了动,对身体的掌控感逐渐回归。啊!难以名状的疼痛全方位啃噬着身体,脑海中发出凄厉的尖啸,太阳穴两侧的血管凸起,突突突直跳,脑子里似乎有一整支戴着安全帽的迷你小人施工队,有人操起电锯锯断神经,有人手持大锤凿开头骨,个个摩拳擦掌,妄图摧毁我的大脑中枢,扳倒我不屈的意志。
“啊!疼,太疼了,受不了了,妈妈你放我走吧,我不想活了!”
我的坚强在意识恢复清醒的下一秒,土崩瓦解,人生中第一次,「不想活了」的意志,占据了上风,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号啕痛哭,只不过眼神渐渐黯淡下去,超越极限的疼痛,让我跪在了死亡的阴影下,想献祭出自己的灵魂。
天真的以为,只要能适应骨髓穿刺、鼻腔填压、呕吐掉发、极度饥饿、静脉刺痛,自己一定能扛过艰难的治疗,成为凤毛麟角的幸运儿,成功活下来。万万没想到,被关在血液科病区的十九天,那些痛苦不过是开胃的小菜,正餐的头盘,地狱才刚刚敞开大门,死神初露锋芒,用锁链捆住我的脚踝,意欲将我拖入暗无边际的万丈深渊。
被迫面对穿刺、出血、高烧、抽搐、休克、掉发、呕吐……□□急速衰败,精神趋近萎靡,年轻的灵魂,终于丧失商榷的砝码,唯余,虚妄的垂死挣扎。
无论是谁,无论何时,都有变得脆弱的时候,都有示弱的权利,而这一次的颅内鞘内注射,就是我精神免疫力严重下滑的转折点。我开始厌恶起原本的自己,开始反问和质疑曾经追求的「赢」,甚至,开始觉得,「无痛地活着」,便是一种奢望,「人为什么要活着」?
镇静剂和安眠药被注入体内,睡过去,让身体强行关机,也许是唯一的办法。
睡梦里,我看到了三岁的自己,肉嘟嘟的脸上,笑眼弯弯,和小伙伴一起,在军区连绵的后山撒丫子奔跑。
小小的自己,咯咯的笑着,在山下清澈的溪水中捕捞蝌蚪,装进小玻璃罐里,等孵化出青蛙,再放归溪流。耳后夹着慕非哥哥摘给我的,清香的山茶花,裤兜里插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裤脚上沾着泥点子,迷彩帽倒扣在乱蓬蓬的头发上。秋日的山风,裹挟着日晒的暖意和丝丝的凉意,穿过微微卷边的领口,钻进脖子里,舒服,惬意,那是尘封在记忆里的,最简单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