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昭翻手将木匣合上,冷然道,
“我知晓班泽自幼与你关系最好,这些年亦在暗中与你通信往来,我无心干涉你等私人感情但当年,你明知我水家遭此大难,却执意不肯舍弃朝堂名利随我等离韩来楚,在我心中,你郑国早已非我水家子弟,带上这厚礼且回吧,此生不必再来,亦不得朝外人泄露此地”
说着,他便从主位起身欲离去,郑国虽料到师兄定然性子大变,却绝未料到,他竟不肯再认自己!
他们这些自幼一同被师父教养长大之人,早将践行水家之术视为毕生心愿,若水家不肯再认他,他郑国此生的根,又将在何处?
他猛然起身拦住诸昭,一把抓着他的衣袖红着眼问道,“师兄,我当日执意留在韩国故土,乃是因韩国土地贫瘠灌溉不利,民生无比艰难,韩王虽不舍耗费钱粮兴修水渠,但有我在,我能自掏钱粮为百姓们修些小水渠啊,这,不正是师父当年教诲我们的为人行事之道吗?郑国问心无愧,请掌门师兄收回成命!”
王离也未料到千里迢迢来此云梦泽,会迎来这等场面,不由也跟着起身站了起来,直直望着那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水家掌门。
诸昭冷冷瞥了一眼郑国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师父?你竟也记得师父?可惜,你那一生济世爱民的师父,早被魏王杀了!我水家为魏国抱薪拾柴数百年,却落得个师门死伤大半的下场既如此,这天下,这苍生,又与我水家何干?”
水家,乃是楚庄王时期名相孙叔敖所创建,以治水修路利民为己任,后来历任楚王荒废水渠之事,水家弟子见报国无门,又不肯让满身绝学随着自己身死而道消,便纷纷前往各处诸侯国收徒效力。
其中,率先开始变法的魏国成为水家弟子首选之地,先有西门豹治邺,后有史起引漳水灌田,再有水家众人助魏惠文王修出鸿沟大运河。
水家之于魏国,堪称有不朽之功勋。
王离瞠目呆呆看着对方,水家在魏国覆灭一事,不是因为水门弟子无意中得罪了魏国盗匪,这才被对方半夜摸来一把火烧了学室大院么?
那时他还未出生,只听父亲感慨过世人传言,那场将水家学室与住宿之地一同烧得精光的大火,足足烧了整整一夜,待次日魏国人发现之时,水家老掌门齐春子连同许多弟子门人,早被烧成了干焦的黢黑尸体
此事,怎的竟与魏王有关?他悄悄算了算,三十多年前,正是魏安嫠王在位之时。
郑国眼中已溢出痛苦的泪水,哽咽道,“师兄,魏王无道,师父枉死,我岂能不悲痛万分?但往者不可追,我等生者身怀毕生所学之术,与其空怀仇恨度日,我宁愿以无尽繁重之修渠事务麻痹往事再者,秦国如今已灭了魏国,亦算是替师父与诸位师兄弟报了仇”
诸昭淡淡笑了笑,使了个巧劲从他手中脱离,颔首道,“你既是这般想的,便安生待在秦国,不必再来见我等沉湎旧事诸人。但看在曾是师兄弟一场,我有一句话要赠你”
说着,他来到屋外,伸着宽袖指向西边即将落入湖面的夕阳,冷声道,
“当日跟随斗贲皇逃亡晋国的,还有楚国最通占卜巫术之朱氏族人,不嚭曾告诉过我,朱氏最后一代大巫离世前,则为天下诸侯占过一卦这一任秦王,虽是四方星宿中最熠熠生辉者,但他寿数并不高,我前些年亦寻人推算了几回,秦国朝中忠奸难辨,秦王将蒙蔽于奸人而意外丧命,这天下,最终并不归秦你若想保全家人,还需在二十年内尽快离秦归隐”
说着,他便拂袖离去,王离今日第二趟听见有人占出王上无长寿之相,心头顿觉又痛又怒,王上之丧命若与朝中奸人有关,又是哪个奸人,难不成是李斯?
正在他情难自禁泪花翻滚、紧握双拳,恨不得将那奸人一刀劈死之时,郑国却福至心灵,再次跑上前抓住对方衣袖急切问道,“师兄,既是如此,您近日观出玄武有气势极盛之象,又是何故?玄武主水,究竟是燕国有奇遇还是秦国?”
诸昭不由顿下了脚步,扭头厉色道,“班泽,竟将此事也告诉你了?”
郑国忙解释,并非班师兄有意告知,乃是他先前认错人闹出的乌龙,诸昭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继而,眼中却划过一抹浓浓的疑惑,“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若按这天象,秦王却是紫气无极、长寿无疾之气运但以人力而言,纵便是人间君王,亦绝无逆天改命之说,不然,帝辛又何须自焚于鹿台之上?”
这正是他暗中托人请寿春大巫前来占卜之由,水家虽要隐世,却不可不知天下大势——因为,水家还有一个人情未还。
王离听了这话,登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掌门有所不知,我秦国有仙人襄助,岂是凡人之力可相提并论的?”
郑国骤然想到水泥,忙从怀中掏出以麻布钱袋捆了几层的小包水泥,喜气洋洋双手递给诸昭道,“师兄啊,秦王乃天道选中之君,秦国真有仙人襄助!您且看看这坚硬堪比石头之水泥,秦国此番便是要用此物来修路修渠啊”
诸昭简直快被他二人气笑了,看都未看一眼郑国手中的麻布,便气咻咻冷哼一声疾步走了。
以水搅拌之泥,能堪比石头坚硬?这是真当他已老糊涂了吧!
郑国看着对方的背影,失落地咽下剩下的话,他原本算好了,以水家对修渠修路的痴迷,纵便师兄性子大变,自己亦能以水泥诱惑他前往咸阳,唉
晚膳时分,苗不嚭将陈巫士带来了寨中,对方来不及用膳,便被诸昭匆匆接进去占卜。
饭后,随着水家众人与郑国的离开,王离悄悄问苗不嚭,“你先前承诺帮我等劝服诸昭一事,可是当真?”
苗不嚭布满狰狞的刀疤的面色,在油灯下看起来倒柔和了几分,他反问道,“你等可能劝秦王尽快灭楚?若秦国能在五年内将楚国灭掉,无论你等欲让诸昭办何事,我皆能劝服他应下。”
王离思忖着,按秦国一年灭一国的神速,至多还有三年便能一扫六合,届时,楚国岂能独善其身?但他有些怀疑对方的话,遂迟疑道,“诸昭真会听你之劝?”
苗不嚭淡声道,“当日,水家掌门齐春子再三劝魏王迁都以防列国水淹大梁,但魏王在奸臣挑拨之下,竟凭借信陵君亦劝过魏王迁都之言,认为齐春子与逃亡赵国的信陵君有所勾结,便起了杀心。我苗氏在朝中有几分人脉,得了消息便立刻带人前去营救他们离魏最后,虽救出水家数十人,却让断后的苗氏全族覆灭,唯有我一人,成为流亡于楚国之孤魂野鬼”
说着,他指着自己的面庞,笑得有些渗人,“这疤,便是被魏武卒精卫所砍,但我若敖氏大仇未报,命不该亡,我终是逃出来了!”
王离听完更迷糊了,“不是,你苗氏若敖氏既一心要报仇,为何要以全族之力救水家?水家对若敖氏有何大恩不成?”
苗不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非也,我等助水家,正是为了报仇。”
说着,他便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两手按着太阳穴,再不肯开口。
苗氏肯冒着全族覆灭之风险助水家出魏,自是因为,无论是凭借全族之力,还是凭借魏国之力,灭楚皆已成为渐行渐远的梦想。
当日斗贲皇肯逃去晋国效力,自是看准它乃世间唯一能与楚国抗衡之国,再者,斗氏一族能人辈出,想来灭楚一事不过两三代之功。
可他至死也未想到,后来强大的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了,子孙效忠的魏国日渐式微,而他这一脉子孙,无论文韬武略皆无法再实现往日辉煌。
若敖氏复仇的机会越来越小,可楚国依然是疆域最辽阔的南方巨物,如此之下,那一代族长做出决定——以举族之力保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