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胜向来是见钱眼开的,自齐王田建即位后,齐国多年不干涉秦国攻打列国之事,正是因为,秦人早以重金收买了他。
但似他这等爱财之人,见利忘义乃是惯常之举,这不,在收到燕国的好处后,他便喜滋滋以“秦王野心勃勃,若不早日除去,恐他灭完诸国必会灭齐”之豪言壮语,成功劝服齐王以臣服之名派方士往秦。
齐王亦认为,若此番以丹药刺秦成功,齐国倒是居功至伟之国呢,届时重新抢回被燕赵强占之地并非不可能,遂勒令齐使必须设法让秦王收下方士。
此刻,秦国有些早早到来的大臣,见殿中来了一群麻衣方士,皆有些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负责操办晚宴的李斯暗暗骂了一句“齐地竖子无礼”,便急急前往膳厨吩咐他们多加些饭菜。
君王肯让他一个廷尉来操办宫宴,皆因举朝官员之中,唯有李斯总能精准预估食物原料之数量与人数——每每宴散之时,膳厨至多只会多出两三人之饭菜,绝不会如往常那般多出数十人之饭菜。
对无比珍惜粮食的秦王嬴政而言,李斯实乃多才多艺之能臣。
齐使见自己一行并未被轰出去,不由悄悄放下了一块心中巨石——待宴会开始,他定要说服秦王留下方士们!
随着悠扬乐声的响起,越来越多大臣步入了殿中,鱼贯而入的宫人端来甘醇的秦酒为众人一一奉上。
按品阶规定,无官无爵的方士们并未与齐使坐到一处,李斯命人为他们安置的位置在靠近殿门之处。
所以,当扶苏抱着明赫带着将闾几人姗姗来迟时,正好看见一名方士端起尊中之酒一饮而尽,小声赞道,“世人皆称赵酒甘醇清冽,却不知秦酒亦不输半分呐!”
这时,此人身旁另一位方士轻扯他的衣袖,压低嗓音道,“阳庆,切莫贪杯误事!”
扶苏抱着明赫目不斜视从他们身前走过,明赫脑中的系统却激动大喊道,“宿主,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想要的当世名医来了!”
明赫疑惑着四处看了看,“啥?”
系统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公乘阳庆,西汉
明赫忙撑在扶苏肩头,伸长小脑袋去打量那方士,在脑海中急切问道,“这么说来,这人从齐国临淄来的方士,真是西汉公乘阳庆了?公乘这个姓,真的很少见啊可是,这人是方士而不是医士啊”
系统耐心听完他一连串的疑惑,解释道,“宿主,据我了解是这样的:首先,公乘并不是姓氏,而是汉承秦制沿袭的秦国爵位名称,第八级爵位就被称作‘公乘’,所以阳庆应该是姓‘阳’的”
“其次,关于他的身份是方士,是因为春秋时期把医者、祝卜者也算在了方士行列,这回恐怕是齐王挑人时搞混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要找机会试探确认一下,如果他真是西汉名医阳庆,送去炼火药就太浪费了,战国这世道,方士一抓一大把,好医者却跟大海捞针的难度差不多啊”
明赫听着他这话,望着举尊痛饮的面白美髯中年男子的目光,眼神不由愈发地火热起来。
他曾在史书上看到过,公乘阳庆,是临淄当地有文献记录的西汉第一代名医,此人不但将扁鹊脉学真传学了个十成十,还精通药石论——更重要的是,他还收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后世称作与扁鹊齐名的弟子淳于意。
此刻,扶苏已将明赫抱到椅间入座,他们是秦国公子,座位自然一向被安排在尊贵的右侧,但在满殿高官厚爵的公卿大臣面前,这群无官无爵的孩子论资排辈只能坐右侧下方,正好跟左侧靠近殿门的方士斜角相望。
明赫坐下继续歪着脑袋火热打量阳庆,越看越觉得,此人确实跟那群方士气质截然不同,恨不得立刻跑上去询问确认:您是擅长医术的阳庆吗?您有个叫淳于意的弟子吗?您能将淳于意也召来咸阳吗?
扶苏顺着小家伙的视线望去,见对方是一群身穿麻衣之庶民,心头不由也暗暗惊诧,今日这晚宴乃是为接待齐国使臣而设,为何会涌入十多位庶民?
再者,按列国遵循的周礼之道,无论是何种宴会,对入殿宾客皆有严格身份要求,这六英宫,绝不该出现庶民的啊
他将明赫的举动,理解为对这群陌生人的好奇,遂不动声色掩下眼中惊诧,朝殿上瞥了一眼,温柔地俯首贴了贴明赫的小脸墩,提醒道,“阿弟,父王来了哦!”
果然,一听到“父王”二字,明赫忙收回“觊觎”阳庆的目光,甜甜笑着扭头朝殿上望去:父王每回在正式场合都会穿得格外隆重,头戴通天冠的父王气场太强大了,座中数百人,我父王最帅啊!
而另一边,察觉到那道炙热目光终于收回的阳庆,却趁着跟随众人起身敬秦王酒时,举尊以袖掩口,从缝隙间迅速往明赫的方向瞄了两眼,瞄完却愈发困惑了——
若是有成人以这般目光窥视他,他尚且能脑补出一连串秦齐两国暗潮涌动、秦人准备拿他们这群方士开刀之血腥戏码,可一直悄悄打量自己的,不过是个两三岁大的小娃娃
这般想着,阳庆心情沉重地放下了酒尊,他家中虽是临淄富商,父亲却痴迷于古今医家之道,重金托人寻来黄帝与扁鹊所遗之医方脉方,这般耳濡目染之下,他幼时识得的第一个字,便是“医”字。
他苦读先贤医书,苦练把脉针灸之术,搜罗列国阴阳外变与药论奇方,在临淄免费行医救人,致力于将医道从巫道中彻底剥离,成为真正能治病救人之良医,并将医家之道发扬恢弘,让医者能被齐国众人称作“医士”、再不被冠以“方士”之名。
哪知,正在他打算将十多年的实践经方整理一番、编撰成《黄帝扁鹊脉书》之时,王宫传来的一道诏令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君王下令,要送他去秦国炼丹!
阳庆很快猜出,君王定是随意从朝廷编撰的“方士名录”中胡乱圈了些名字,便再三解释:自己虽亦被称作方士,但所学为医家之道,半分不懂神仙方士炼丹之法,纵便去了秦国亦是枉然呐
但齐王派来的侍卫哪肯听这些,还连喜夸阳庆既懂医术,正好可负责配毒一事,便将他与那些方士全赶上了马车,齐使在途中一再叮嘱他们——此番前往秦国为秦王炼丹是假,博得秦王信任趁机在丹药中下毒是真,若能成功毒杀秦王者,归国后齐王将重赏千金,封其为万户侯;一年内若任务失败,他们留在临淄的家人族人将会以通敌罪论斩。
虽然秦王在齐地素有暴虐之名,但阳庆深知,一个医士的双手,绝不能沾上夺人性命的血腥,如此卑劣的开端,会将医士拽入无尽罪恶的深渊,秦王再不仁,亦不该由他来杀!
思及此,他再次暗暗喟叹一声,吾平生所学,乃是救人之道,绝非杀人之道啊
这时,他又感觉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索性顺着目光源头回望过去,却一下怔住了:又是那小脸圆圆的玉雪孩童。
那孩童见他望向自己,神色间非但无半丝惊慌,反倒还歪着小脑袋对他咧嘴一笑呢,阳庆视力极佳,很快便发现:这孩童连同他身旁的温文少年皆长得十分好看,二人眉目之间,更与殿上那位风姿不俗的秦王有几分相像。
他顿时便悟了:想必殿中这几名孩童皆是秦王之子。
两国邦交之宴会,秦王竟会让公子们出席,倒也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见斜对面那孩童仍在眉眼弯弯打量着自己,遂勉强回了个笑容,跟随大臣们的身姿重新坐下,心头闪过几分苦涩——
孩子,你此刻这般天真无邪地对着我笑,却不知来日,我将会亲手配毒害死你的父亲,我本不欲杀他,可他若不死,我之父母妻孩便会面临必死之局,此事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