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初春,冬雪渐融,终于有持撬的官兵进山,天寒地冻、无水无粮,被困的那两车人早就冻成了冰雕,其中便有邱海棠的父母,官兵只拿草席一裹就地掩埋了,若有亲人闹上官府便施舍几两恤银草草了事,可怜她年幼失怙,衣食尚且不能自理的年纪便体会了阴阳两隔。
邱海棠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揉了揉被赵婶戳红的额头,亲昵地接过冒着热气的茶碗,漂亮的榴花纹底在水光下色泽莹润,她小口抿茶,舌尖被烫得酥麻,原本冻僵的双手也逐渐回暖。
赵婶将手心在裙边蹭了蹭,怜爱地摸上她的发顶,不容她再多说两句又被拉走忙活起来。
来赵婶铺子上帮忙的叔婶多少带了些攀附权贵的心思,那白裘少爷端着折扇气定神闲地坐下,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也不知看向何处,虽不似话本子里描写的那般目中无人,但也让人摸不着猜不透,大伙对少爷有些敬畏故而不敢上前,反倒是给他带路的那小厮受尽了吹捧。
帮忙的人多,邱海棠歇了凑上去的心思,她沿着茶碗边吹了两口气,热气蒸腾上涌湿润了她的眼眶,邱海棠用力眨了眨眼睛,等眼前的雾气散尽,正对上不远处白裘少爷探究的目光。
邱海棠心中莫名“咯噔”一下,捧着茶碗的手局促地攥紧,指腹边缘瞬间被烫红,她立刻将茶碗放下捏住耳垂,等她再小心翼翼地回望时对方已经转移了视线,仿佛刚刚的对视只是一场错觉。
瞿家这位穿白裘的少爷着实光鲜亮丽,白衣胜雪,绸缎般流畅的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像极了话本子里一人一马仗剑天涯的翩翩少年郎,邱海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
她忍不住多看两眼,却没瞧见前头端着蒸笼的大爷,二人撞到一起,邱海棠的后腰磕在炭火灶边上,有冬衣缓冲倒是没那么疼,只是茶碗里冒着热气的水一股脑洒在她手上。
邱海棠吃痛,下意识就要松手,茶碗快落到地上她才反应过来伸手去够,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啪嗒”清脆一声响,精致的榴花碗碎成了好几瓣,邱海棠慌了神,忙不迭地要去捡,瓷白的碗盛着零星几滴水在灯光下闪耀得刺眼。
铺子里打得火热,鲜少有人注意到她这里的动静,邱海棠俯身去拾碎片渣子,兴许是蹲下过快,她只觉得气血上涌,涨得脸和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起身时恍惚听见由远及近的一道声音大喊:“不好了!走水了!”那声音呛着三分烟熏后的沙哑,越走近越发气竭声嘶。
街上的人闻声望去,奔过来的男人一身漆黑,好似常年在街头巷尾蹲着的乞丐,身上的衣服散乱,本就黝黑的脸上更是一层火燎后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汗涔涔地往外冒,一面扯着嗓子拼命呼喊。
邱海棠缓缓站起身,扶额深吸几口气不适感才勉强散去,因着刚刚摔了一跤此时眼前还有些模糊,她攥着裙角摩挲两下手,用手背揉了揉眼角。
刚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还没揩去眼角揉出的泪珠,便有人冲上来拽着她往外跑,听声音是赵婶,语气中满是焦急:“小棠,朱巷那边起火了,有人瞧见你家二伯从火堆里跑出来,快回去瞧瞧!”
邱海棠吓了一跳,被赵婶握住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想到赵婶的包子铺又慌忙喊道:“婶子先忙,我自己回去就行。”
回应她的是赵婶不容拒绝的目光,带着几分长辈的威严:“我若是不跟着你,到头来平白被谁一闷棍带走,烧死都不晓得。”
邱海棠打了个寒颤,瑟瑟的冷风一股脑灌进她领口,鼻尖、脸颊、耳廓吹得通红。
今夜风大,寻常火患不消片刻便扑灭了,如今这股风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燎过点点星火,瞬间染红了半边天。
朱巷是京城里的老人窟,凡是上了年纪且家中子女外出闯荡的大多定居在此,只有邱家是个例外,邱家迁居在此是因为此处房价低廉。都说“京城居,大不易”,确实如此,自打邱海棠的父母决定外出学艺,邱二伯便盘算着将掌家钥匙骗到手,可等他如愿以偿后才发现邱家是多么大一个黑窟窿,得知邱父邱母意外身死后更是索性将宅子卖了换钱,对邱海棠话里话外也满是嫌恶。
如今甫一听说家里着火,邱海棠倒是不担心她那只顾独善其身的二伯,只是她那堂弟早起病了昏睡一天,若无人叫醒必定酿成大祸。
思虑至此邱海棠眉头紧蹙,恍惚间像是听到堂弟的呼救声,登时跑得比赵婶还快。
朱巷起火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闻讯前来灭火,邱海棠被人潮拥挤着寸步难行,手掌心还不晓得被谁佩戴的首饰划了道不小的口子,她此时十指冰凉倒也不觉得疼,便在衣摆随意扯了块料子一裹。好在赵婶及时赶上,大手一挥,开嗓喊了两声将人挤开,护着她往前走。
朱巷一片是出了名的老房,不少人家墙壁上的裂缝都长出了草,所以大家又戏称“草尾巷”。每逢深秋入冬,有的枯萎耷拉着草根,有的染成绛紫色,远看就像一条条斑驳的丝带,从墙角一直延伸到房顶,如今这些枯草成了最好的助燃剂,风一吹房子便被张牙舞爪的火焰囫囵个吞没。
越走近烟越呛人,邱海棠只能用衣袖掩鼻,强忍着火光灼烧的不适感继续往前走。
隔着厚重的浓烟,暗红色的火似是要将周遭一切吞噬殆尽,火舌舔向半空,墨蓝色的夜被熏黑了半边天,刺鼻的木灼味、凄厉的哭喊声冲得人耳畔嗡鸣。
陆续有官兵推着泥浆车赶来,一面用水囊灭火一面涂抹泥浆隔火,不少百姓也纷纷端着自家盛满水的木盆前来帮忙,各个脚不沾地,脸被大火熏得黑里透红,豆大的汗珠头额角滑落,浸入衣领,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赵婶从相识那要来两张湿帕子,递给邱海棠示意她戴好,莫让浓烟呛入口鼻。
进进出出的人颇多,难以分辨,邱海棠心如擂鼓,胸腔像胀满了一团团郁结的气流,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尖上,她神情紧绷地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原本梳得还算整齐的丱发此时也变得毛躁起来。
久寻不到,急得她眼眶发酸,体力快要告罄之际,终于在一众灰头土脸团坐在一起的难民堆里瞧见了正在嚼烟草的二伯,瞧他那副装腔拿调同身边人吹嘘的模样,邱海棠就气不打一处来。
平日里寄人篱下她需要仰仗长辈鼻息过活,总是能忍就忍,此时真是被这把火烧得心血正旺,什么“忠孝悌廉”都抛诸脑后了,冲上去便攥住了二伯衣领。
邱二伯措手不及,嘴里含着的烟草都呕了出来,他身边那群形似地痞流氓的男人们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来人是个小姑娘,顿时歇了帮忙的心思,反倒指着邱二伯哈哈大笑。
火场的火光映在邱海棠脸上,描出渗人的阴影,她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也被二伯这张令人生厌的脸和周围男人们戏谑的笑容浇灭,她啐了一口,厉声问:“笑屁!我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