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未上京,在家乡,如今,她应该已然嫁给了个庄户小子,八抬大轿,百年好合。
绿莺轻抚着冯元的眼角,那里平时大笑时有着层层纹路,不常大笑,那纹路也如年轮般愈来愈繁厚,可在他脸上,不仅不显老态,反而更添贵气。他是个发黑发多发直硬的人,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固执、不讲情面。心内好笑,真准,她于交椅上摔倒一事,他不就确定没人害她么?
还有那眼睫,她觉得,这是他身上唯一一处逗趣儿之地了。两排跟小刷子似的,附耳在她肚皮上聆听、脸颊轻蹭时,便眨呀眨的,如孩童一般,温暖她的心。
后来呢,在南门宅子,一回回言语上的羞辱、身体上的侵略、情意上的践踏,她慢慢心死,封上心门,直到遇到吴清。白日看话本子,夜里时刻担心着他来进犯,如行尸走肉一般胡混日子,这个玉面公子的温柔,如一束裹着露水的光线直直射入她幽凉的心窝,滋润了她干涸的皮囊。
无奈,有缘无分,终究枉然。
手臂下滑,经过鼻骨、嘴唇、下颚、胸膛,停在了肚腹。将手覆上他置于被上交握的双手,粗犷微黑的大手,将她的小手衬得如糍粑一般。那双手骨节分明,握过刀剑戟,也握过她,有力,炙热。
因着他,她躲过了朱员外,虽如此待她,她也不敢相怪相恨,只是从此以后,仅仅当他是主子是使命,是不得不应付的人不得不做的事一般去对待。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耳鬓厮磨间的日久生情,改变了太多。他心里渐渐装进了她,而她呢,也常常会想他,还有了他的骨肉。
若他生在乡野,只是个穷小子就好了,从今往后,夫唱妇随,不至于将来天各一方。
冯元的眼皮滚了滚,缓缓睁开眼,悠悠转醒。
“爷怎么睡着了,甚么时辰了?”他望着绿莺问道,紧攒着眉头,还有些迷糊。
见冯元眼神迷茫,想到他这些日子的憔悴,绿莺忽地有些心软,将那些烦忧暂抛到一边,头一回大着胆子将手摁在他肩头,将欲要起身的他又压回床榻,朝他莞尔道:“今儿下衙早,爷正午就家来了,想必近来劳累,竟睡熟了。爷再歇歇罢,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到时妾身再叫起。”
经她这一提醒,冯元才想起来,因着水利之事,他将要无限期的落户江南,仕途无望,还有张轲那厮不时在他眼前嘚瑟,妻室无能,长子窝囊,长女痴蠢,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果然,这八。九都让他摊上了,活了半辈子,没几件让他如意的。
此时,这深得他心的妾室,时日不长就种下子嗣,也只有这肚皮,是今儿他能乐上一乐的事了罢。可这唯一的一件顺心事,还让他骂了个来回。
望着那红肿的眼皮,让绿莺往床头坐坐,他伸手够到那大肚皮,来回摩挲着,轻声道:“方才爷说的气话,从未打算赶你走,吓着你了没,跟兔子似的,都要当娘了,怎么还是如此爱哭?”
绿莺抿抿嘴,羞赧道:“玄妙小师傅说,怀了孕的女子,那心便如豆腐软,最容易掉泪,她还说,气性也会比平常大些。”
这兔子哭也只是红着眼哼唧哼唧罢了,即便气了,也只是红着眼滴溜瞪地瞪一瞪,比平时话少些,僵硬些,倒不曾恃宠而骄耍性子招人烦,这点还是让冯元极满意的。
“她说得貌似有理,你们女子,本就是水做的,如近怀了身子,更是将人磨得不行。”点点头,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他无奈道。
晚膳时,冯元想了想,本打算跟她说起江南一事,修运河不知修到猴年马月,他是一定要举家迁往的。可一想到此时还没跟冯佟氏提过只言片语,不好越过她去,便作罢了。只随意问道:“爷上回跟你提过开凿大运河一事,这运河从北挖到南,赶在立冬前未上冻前竣工。再等几年,咱们便可乘船下江南了,既不用马车颠簸,又不用经受海上风浪,端的是便宜啊。你从未去过南方罢,那里温暖如春,冬短夏长,咱们这里大冬里都能冻烂手脚耳鼻,你觉得南北两地,哪个待得更舒坦?”
绿莺不知其中内情,猛摇头,一阵后怕:“妾身读过一本游记,讲的是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其中提过那云翳府,竟有那吃虫的习俗,蚕蛹、蚂蚱、菜虫,不仅如此,还吃一种以竹为食的耗子,唤作竹鼠的,炒着煎着炸着,又香又脆,极为美味不说,还滋补养身。妾身觉得这该是人云亦云,或是那写书的瞎掰,虫子耗子哪能吃?妾身。。。。。。还是觉着汴京好,再是冷,起码吃的顺
嘴!”
多瞅两眼耗子她都骇怕,再去啃上两口,不如让她去死。多瘴多蛇虫鼠蚁,尤其蜚蠊和蚊子繁多,身长半指,翅膀宽大,蜚蠊能飞几丈高,还有人被那毒蚊子叮咬后,皮子红肿如小馒头般,针扎似的疼,挠破了浑身都是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