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死后不过两月,内廷便传来大长公主病逝的消息。建宁帝兄弟缘薄,只有这一个亲姊妹,公主逝后丧仪极尽哀荣,格外隆重。
但坊间却有传闻,葬于王陵的不过是一副衣冠,公主的遗骨其实被悄悄安葬于若山陈观的墓穴之侧。
这些传闻捕风捉影,信者寥寥。但听江枫这话,倒不乏可信之处了。
江枫眸色悠远,淡声向她解释:“我母妃位卑,幼时若非姑母时时庇护,宫中明枪暗箭,我恐怕活不下来。后来母妃病逝,姑母视我如亲子,姑父爱屋及乌,亦对我多有关怀。”
江枫其时虽年幼,却已随张铣读过两年书,明白自古君权与相权此消彼长,但陈观生来闲散,无心仕途,那一场关于大礼的君臣较量实与他无关。而建宁帝为了震慑群臣,维护他至高无上的君威,竟不顾姑母的苦苦恳求,放任其惨死于诏狱。
烈烈风雪中,公主跪于殿前长道,面容惨败,声音嘶哑,几欲呕血。却仍旧温声劝他,“姑母没事,回去吧。”
其实,那时姑母便已存了死志,可恨自己年幼,竟懵然不知,直到在寝阁中见到她冰冷僵硬的遗体,以及一封染泪的手书。
江枫于读书一事向来无甚天赋,但姑母的那封绝命书,他只看了一遍,便觉字字锥心,行行泣血,时至今日,他仍记得清楚。
那是以端正的欧体小楷写就的一封素笺:
“妹幼失怙恃,惟兄是依,伶仃孤苦,意尝凄切,未曾一日相离也。及兄立,妹从兄令适陈观。未意琴瑟相谐,亲同形影,观时与妹陈说平生,但愿终日游山泽,观鱼鸟,品月评花而已。自谓苍天见怜,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旧事填膺,鸿案相庄,如影历历,思之凄梗。
妹尝闻:‘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然观未有不臣之心而下诏狱,幽囚考掠,肌肉消烂,终无异辞。奈兄疑不释,终致君辱臣死。
妹独对孤灯一盏,寸心尽碎,乞葬观之骸骨。然生不得与之相依,死不得与之相问,此恨绵绵,曷其有极?今以身殉,妹愚顽痴绝,行负神明,然此生未曾一日负兄,相托之言,万望成全。
妹死后,不入皇陵,不享祭祀,愿葬于若山之北,与观同茔,碧落黄泉,或可免于离分之苦。”
然而建宁帝终究未全公主之遗愿,甚至连公主的殉情之举亦对外描摹成病逝。江枫便在那时与建宁帝对峙,执意要将公主的遗体葬于若山。
他那时年少,建宁帝不以为意,随口说了句“廷康城是北境咽喉,在陈彦手里让北虞夺了去,等哪日你收复了失地,再来与朕谈条件。”
几年后,少年收回了廷康城,建宁帝却早已不过问政事,将这个难题丢给臣子们去争,内阁两拨人借此互相攻讦一番,终究达成了合意,为维护皇家颜面,将公主的梓棺悄悄取出,葬于若山之北。
这对少年结缡的有情人终于在分别数年后再也不分离。
月明听完,不胜惋惜,“原来你少年从军,竟是为情。”
江枫点头,“姑母待我恩重,若连她唯一的遗愿都不能全,我又如何行于人世。”
江枫虽全了姑母遗愿,却也彻底失爱于建宁帝。从此,若山之北的那一方坟茔,便成了横亘于父子之间的一根倒刺。
如今他在北境得胜,甫一回京便去拜祭佞臣,建宁帝自然以为他居功自傲,藐视君威。
而适逢汀州水患,建宁帝将几位皇子传入殿中,当面斥他:“你既如此惦念那逆贼,便去他的老家浦平看看,他若真是在天有灵,这些年都对汀州做了些什么?”
江枫木然应是,却引得他更加愤怒,江云期看不过眼,帮着说了两句,也被发配来此。
月明若有所思,“你方才祭奠时一声不吭的,你姑父姑母如何知道你还念着他们?”
“我不知该说什么。”江枫窘然道。
其实他并不信鬼神之说。
月明倒出酒囊里的残酒,认真道:“这个容易,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江枫看着她,点点头。
“姑父姑母。”
“姑父姑母。”
月明将残酒洒在地上,想了想,道:“生同衾,死同穴。”
江枫随她说道:“生同衾,死同穴。”
“愿你二人相思相见,相伴相依。”
“愿你二人相思相见,相伴相依。”
待说到这一句,江枫不由转头看了月明一眼,只见她目光澄澈,映着滔滔江水,一字一句郑重道: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江枫垂眸看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心中忽然一动,轻声道: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