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伸开手臂,很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然后飞快地离开。她若无其事,似乎刚才什么都没说过,只笑道:“好啦,多大点事,我能搞定。你养我是真养不起的,我很贵的。”
别说自己很贵啊……商挽琴很想这么说,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她很不是滋味,却朦胧地想起来,曾有人告诉她,不要过多地同情他人,哪怕对方比你不幸得多;要正视他们的努力和挣扎,要尊重他们作为生活主角的主体性,因为尊重是人类唯一能抵达的平等。
商挽琴努力让自己笑出来,笑得灿烂。
“也对,怎么能小看你,你可是很厉害的!”
“就是说嘛。”温香撑开伞,又是那个柔弱又从容的女人,“好啦,我们回去吧。”
*
嘟、嘟、嘟……
她把电话挂了。她居然挂了电话。
李凭风久久地睁着眼,凝视着天花板。他躺在总统套房的真皮沙发上,戴着蓝牙耳机,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去,即将和周围奢侈的装饰一起,凝固成一副古典的油画。
直到眼睛再也受不了,他才猛一下闭上眼。难忍的干涩还在,眼角沁出的泪水不过是生理作用,不必在意。
他话没说完啊,他话都没说完。他本来想告诉她,他真的有很多事要坦白,虽然要他说出这些事无异于硬生生剖开他的血肉、剔出他的骨头,把他的血液翻出来在艳阳下曝晒至蒸腾殆尽——即便如此艰难,他也还是会告诉她。
所有那些事,关于私生子,关于母亲不光彩的历史,关于他曾经真的穷过所以才能把贫穷伪装得如此巧妙,关于每个地方都是异国他乡的漂泊感,关于身份认同,关于歧视、背叛、欺骗、算计,乃至涉及人命的勾心斗角……
该说的不该说的,如果她想知道——如果她非得知道,好,他都说。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耻辱的准备……
他已经做好了这种耻辱的准备!
李凭风突然暴怒起来,猛一下弹坐而起,扯下蓝牙耳机就摔了出去。他还想做得更多,想把所有手边能碰到的事物全都摔碎,或者干脆扔下楼,最好砸死几个倒霉的路人,因为如果他不得不坠入痛苦的深渊那么他希望自己是世上最后一个沉沦的生命!
他没这么做。
他只是扔出了那个耳机,甚至并不很用力。
他慢慢转头,无意瞥见玻璃柜上自己的倒影。他凝视着自己,那张阴郁颓废却美丽的脸也凝视着他;他一直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很小的时候他还和母亲一起生活,像两颗被贫穷压扁的豆子,那时唯一支撑母亲的不是他——从来不是他,而是一本书,是王尔德的。母亲很喜欢反复读其中一段话,因为读得太多,所以他至今记得。
【美是最高级的天才,因为美无需解释。】
母亲会读那句话读得热泪盈眶。微薄的灯光照亮她的脸,那张脸确实是美丽的,哪怕她的皮肤和手已经被生活磋磨出粗糙的痕迹,母亲也仍然是美丽的。
冬夜的寒冷里,盛夏的炎热里,他总能凝视着那张热泪盈眶的面容,他总能窥见那双眼睛里从未熄灭的希望和渴望;他知道母亲在渴望什么。有时母亲会反复抚摸他的脸颊,不断地说,他继承了她的美丽,这很好。
这很好。
不,这一点都不好。
相对钱和权来说,美丽同样招人觊觎,却又如此柔弱,凋谢了就会被抛弃,甚至不凋谢也会被抛弃。美丽从来不是资本,只是助长贪婪的毒药,如果母亲不是具备这份远超出她能力的美丽,她怎么会痴心妄想地靠近那份她把握不住的财富?
讽刺的是,恰恰是在母亲死后不久,血缘上的父亲的家族找到了他。因为种种奇特的理由,他被接去了异国,过上了从前做梦都想象不出的日子。起初只是奢华,后来是超凡的奢华,再后来一部分继承权砸到了他头上,他突然发现有人想要他的命。
保镖的血在他脸上绽放。他抬起头,看见名义上的兄弟姐妹的表情,他们有一张在袭击中扭曲而惊慌的脸,和一双冷静观察他的眼睛;他们在观察他的资质,判断他的威胁。
那一刻他笑了,因为他想笑。多可笑啊,这些上流阶级的花朵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害怕?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算什么?他们见过穷人是怎样挣扎的吗?他们知道穷人就是在无数本能的冷酷和恶毒中爬起来的生物吗?他们知道有人为了五十块钱就把刀刺进无辜者的心脏吗?他们见过十岁的孩童试图强奸六岁的妹妹吗?
他们不知道,可他们还以为自己很强大。他们确实很强大,但那只是资本赋予他们的假象。
他会夺走那些资本,让所有人知道,他这样的人才配被权势拱卫为王。
他做到了,因为他不仅美丽,他还聪明。王尔德说得不对,美丽不是天才,恶毒而聪明的美丽才是。
只有一点他想错了。他没法在资本的世界里当王,因为如果他想要最大的蛋糕,就必须学会给别人剩一些,那叫同盟。
他开始觉得无聊。他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零和博弈,是丛林法则,所以有段时间他迷上了去看黑拳,甚至尝试自己上台,后来不小心打死了人,他原本是有些愧疚的,但赔偿时发现死者的家人只在乎能拿到多少钱,甚至没多看死者一眼,他的愧疚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只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被法律惩罚,那段时间他恰好看了蝙蝠侠三部曲,还挺欣赏蝙蝠侠被小丑虐待后又艰难地取得胜利的设计,他天性就爱千疮百孔,也不介意当一当小丑;但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原来惩罚的前提是被起诉,他的这点“小打小闹”在资本的光环下无关痛痒。
他撕掉了蝙蝠侠的海报,不再沉迷那些乱七八糟的娱乐。他去了大学,规矩了一段时间,交过一些朋友,也谈过几段短暂的恋爱,但唯一坚持下来的是画画。他喜欢画画,画画暗含了一种绝对的自由,那自由中包含了无数混沌与暴力,他不必收敛、不必伪装,大可随心所欲地铺张,并心安理得地享受赞赏和惊叹。艺术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越癫狂越被认为具备感染力。只有那些坚持艺术应当具备道德的人厌恶他,但那些人的话什么用都没有。
因为他是现实世界的胜利者。
因为他能统治资本这头怪兽。
因为他足够冷漠、凶狠、恶毒,并且还会伪装。
他也读一些书。在图书馆里,他读到了当年母亲读的书的原文。他是真没耐心看书,很快就扔掉书本,去看维基百科的页面。也因此他了解到王尔德的人生。有人说他那著名的“美是天才”的论断是对波西的赞美,那是个虚荣冷漠却又实在美丽的男人,然而真正吸引他的是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