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头浮起了一丝厌倦。很像,但不是,这不就是又一个他献祭了十万人换回来的“虹”?偌大天地,百年千载,再也不会有谁是他曾经从雪地里捡回来的那个人了。
他想起少年时的一个上元节,他带着虹从王府溜出去散心。在茶楼里看了一折戏,点了满桌的点心。他每个尝一口就饱了,虹就会接过来,把他吃剩的大半块糕点吃掉。听完戏,他们起身离开,桌上还剩了许多糕点。虹想带走,他说“凉了,味道变了,不必带”,虹却依旧用油纸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那天他们逛得很晚,走在灯火散尽的街头,虹把那些油纸裹起来的糕点分给了路边的小乞儿。
那时他想,阿虹心善,但总归是有些上不了台面。还是忘不了自己的流浪儿出身啊。
虹死而复生以后,他也做了帝王,日日政务繁忙。有一天实在烦闷,他带上虹,换了便服从宫里出来逛逛。有虹做贴身护卫,安危自然是无需担心的。路过一处长街时,有个衣衫褴褛的妇人领着一双儿女跪在路边,见到衣衫华贵的他,便扑过来磕头讨饭,被虹皱着眉挡开了。“滚开,别脏了爷的衣服。”虹说。
他的心忽然就冷了。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其敏锐的人,早已隐隐觉出了什么,只是先前一直在麻痹自己。那可是十万条人命啊,他犯下了如此血案,承受了滔天骂名,依然换不回他的阿虹吗?
他换回来的到底是谁?
他明明不喜欢虹太过心软,觉得心慈办不成大事,但等到虹把这点改了之后……
他却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满意。
复活后的虹变得更听话、更忠诚,他却越来越不满意。不论他怎样折腾虹,把人当成狗那样折腾,虹依然跪在那里,用乖顺的眼神仰望他,亲吻他的脚尖。
他的心里逐渐充斥着无边的悔恨。不是后悔他坑杀了十万人,而是后悔他杀错了时机。
阿虹是怎么敢背叛他的,是怎么敢私自抛下他的!倘若他以这十万人的性命为要挟,逼迫阿虹留在身边,只要生出一丝异心,他就下令屠杀血洗——
阿虹一定会乖乖的。哪怕用痛苦的神色看着他,但身体还是会乖乖的。
他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两个人来到了浴室,先去冲洗,把防水服换掉。
热水冲刷着皮肤,“虞音”查看了一番他刚刚拥有的这具身体,肌肤白如凝脂,手腕、腰和小腿都很细,但也不至于骨瘦如柴,大腿上有些肉,还算是骨肉匀称。
并不强壮,但也没有折磨了他多年的病痛,活上几十年是没问题的。
打量着身体的同时,他也能感受到脑海中的一个小小的光团。蹲在角落里,缩成一小团抵御着他的侵袭,意志还很顽强。
在他夺舍之时,虞音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任由他闯进心神。但其实不是的,虽然虞音的意识失去了对身躯的控制权,仍死守在一隅,没有被他吞噬。
双方能力相差悬殊,虞音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这个小光团对外界依然是有感知的,若是让虞音心神失守、崩溃……他就能轻松将其彻底吞噬了。
冲了澡,换了一身衣服,两人出了浴室,走在一起。
江夜已经一语成谶,“进隧道的是人,出隧道的是鬼”,但他至今还未察觉,牵着老婆的手,笑着说:“夜宵想吃什么?吃个烧烤吗,还是别的?”
“吃点心吧。”“虞音”说道。
“点心?老婆是想吃蛋挞泡芙什么的吗,还是找一家港式茶餐厅?”
“想吃龙须酥、枣泥酥、荷叶酥、山楂糕、桂花糕、杏仁豆腐、糖蒸酥酪。”玦一口气说道。
这是当年他和阿虹在上元节出去玩时吃过的东西。
“好。”江夜爽快应了一声,然后看着他发起了呆。
“怎么?”
“……没什么。”
玦冲他笑了笑,突然转移话题:“你把乐园的小布偶拿给我看看。”
他不是第一次“渡船”了,虹也不止接过他一次,会提前安排好的。
“嗯。”江夜从风衣的随身小空间里把抱着短剑、披着银甲的人鱼王子玩偶拿出来,递给了他。
玦取下了玩偶怀里的那把小短剑——剑柄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随手扔掉了玩偶。
金属短剑没有开刃,只是一个玩具。
看着在地上滚到一旁、沾上了尘土的布偶娃娃,江夜看他的表情更加奇怪了,突然说了两个没头没尾的字:“玉芝”。
玦微微一怔。这是暗号?
他可以翻阅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但仓促之间,想要从二十多年纷繁的记忆中查找出这个暗号,并不容易。找是找得出来,但如果不能第一秒就自然而然地应答,就等于已经暴露了。
——暗号是两天前虞音和江夜在床上约定的,只说了一次。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去的餐厅的名字。另一半暗号是“虾膏”,那是他们俩公认当天最好吃的一道菜。
“你……你是谁?你把音音怎么了?!”江夜厉声问。
看着神色一下子变得警惕的男人,玦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