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音还陷在梦里。
他弄不清目前在哪里,似乎不在那个神居住过千百年、有着一座石头神殿的山谷。像在水草丰茂的平原上,前面散落着几栋低矮的黄泥小屋,是个原始部落。
头好疼,持续不断地疼。
腰间围着兽皮的人类,在他面前像受惊的野鹿一样无措奔逃。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还是不是那张曾让心爱的少年惊艳的脸,当神明的恶意不加抑制地逸散出来时,光是直视祂,人类都会化为朽烂的肉泥。
——仿佛活人变成了一根根蜡烛,白骨为烛芯,血肉是猩红的蜡,在阳光下融化成烛泪,流淌在地面上。
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在奔跑中尖叫,“别看他!别看他!看他会死!”
高亢的叫声吸引了祂的注意,祂转过头,视线落在那女人身上。她踉跄了一下,下一刻,一坨血肉便循着惯性向前甩落出去。
被祂注视也会死。祂是灾厄的化身,是噩梦与不祥的具象。人无法在祂面前活下来。
虞音很痛苦,脑子要被撕裂了。踩在粘稠鲜红、混着血肉残肢的大地上一步步往前走,满目惨象,风里凝聚不散的那股腥味几乎让他呕吐。
他还是更接近于一个人类,不能毫无负担地代入神明的视角。但他在梦境里什么都做不到,控制不了身体,只能看着那些可怜的人类被疯狂的神明任意屠宰。
片刻后,他在梦里看到了一个突兀的东西——一只浅灰色的小鲸鱼玩偶,整体是半透明的,壳子里隐约有枚翠绿色的核心,是块发出绿光的浑圆宝石。小鲸鱼悬浮在半空中,像海水里的泡泡,晃晃悠悠地朝他飘过来。
他下意识地抱住了。脑子里的疼痛略微缓解,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抱着小鲸鱼玩偶,慢慢走在旷野里,忽然间,梦又变了。
祂回到了神殿,坐在石质的圆形祭台上。手边摆着两罐“气味新鲜”的祭品,那是爱人肢解出来的血与肉。精致华贵的珠宝掉落在一旁,闪烁着璨光。
祂用一根白骨针缝合了西涅尔破碎不堪的灵魂,然后又亲手做了一只娃娃。
那只娃娃就像一个人类婴儿,是祂以西涅尔的头发为线、皮肉为布料缝制成的。虽然原材料是俊美的少年,但娃娃幼小的身躯上针脚狰狞,显得十分丑陋。
最后,祂把缝好的灵魂塞进娃娃里。
娃娃闭着眼睛,体内血液干涸,就算拥有了灵魂,也还是一个没有生机的死物,是具破败不堪的小小尸体。祂伸手插进自己的胸口,抓住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扯出来,塞进了娃娃空荡荡的躯壳里。
其实祂没有“心脏”。祂的人类躯体是仿照心爱的少年捏成的,来自群星的邪神,本身不具备人类的身体结构,失去所谓的“心脏”并不会死,而是代表着祂将很重要的一部分力量,分给了娃娃。
神的“心脏”在娃娃皮肤底下的空腔里跳动起来,骨头和软组织快速生长充盈,血液从鼓动的心脏里泵出,在血管里流转循环。
祂带来了生命。
歪斜狰狞的针脚也消失了,做工粗劣的娃娃变成了一个正常的、粉嫩的婴儿。
祂将婴儿抱起来,走出神殿。
风里飘散着血腥味,山谷里游荡着可怕的怪物。婴儿大声哭泣起来。从半空中又飘来一只灰色的小鲸鱼玩偶,他把玩偶塞到婴儿怀里,哭声顿时止住了。
虞音混乱的意识,也短暂清明了一会儿。
……
一幅幅不连贯的画面,在错乱的时空中不断闪回。他看到的记忆总是缭乱不堪的,伴随着尖锐的痛楚,像打碎了又徒手揉乱的彩色玻璃渣。
神时而肆意屠杀,数不清杀了多少人。如果算上从影子里分裂出去、蔓延四散的鬼怪造的孽,死者更是无法计数。
神时而抱着婴儿走在旷野,胸口的窟窿里,有血滴落,在地面上生出一路猩红色的花。
神时而身在一座极高的石塔中,独自坐在塔顶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窗外只有流风和白云,连飞鸟都难渡,将自身放逐于世界之外。
还有一个记忆碎片里,祂把怀里抱着的婴儿放下来,转身离去。从背后传来哭声,是被抛下的婴儿在不安地啼哭。祂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那附近坐落着几间竹木小屋,是个小型的人类部落。空地上燃着篝火,烤肉的香气随风飘来。过了一会儿,包裹在芭蕉叶里的婴儿被一个刚生了孩子的人类女人发现,抱了起来,试着喂奶。
祂已经离开了,常常陷入疯癫的祂,破天荒地没有杀死那个小部落里的人们,而是将婴儿留下了。
虞音在神的躯体里看着这一切。
头还是疼,疼得他都麻木了。
醒来前的最后一幕,又是那座极高的石塔,就像另一个宗教传说里的巴比伦塔,高得仿佛与天相接。祂独坐塔顶,看着俊美的少年一步步走上来,脸上流着泪水,眼神坚定,掌心紧紧握着一把以人的脊椎骨打磨成的剑。
当初也是这个少年,在敬神的庆典上,腰间藏着匕首,是为了将自己献祭给神。现在,他来弑神了。
虞音醒了。
头疼,晕眩,胸闷,想吐。症状好像比从遗迹出来那时候还要严重。
他微微动了动,转头看到了床边人。江夜就守在他身边……当然,肯定会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