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不傻。别人对他是好是坏,孩子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一双双草鞋,还未打造好的书箱,加上这本《断水大崖》,欠了人家这么多,所以李槐觉得要是不为陈平安做点什么,自己会过意不去,心里堵得慌。
其实李槐不喜欢朱鹿,甚至连患难与共的林守一,也不是如何喜欢,反而是在学塾就经常欺负自己的李宝瓶,觉得还不错。
李槐最喜欢吊儿郎当的阿良。
至于那个来自泥瓶巷的穷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时,驿丞程昇低头看着满脸认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家伙所谓的仙人资质,有些事情,确实福至心灵,他忍住笑,想着刚好顺水推舟,能够帮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与人为善,与一千个凡俗夫子为善,远远不如与一位仙人结下善缘,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
程昇带着孩子走向两街之间的小巷,那位的年轻店主,正坐在门槛上望向他们,满脸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就在此时,小巷另一端,走入一位手提灯笼的佝偻老人,与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轻公子哥缓缓起身,对驿丞程昇这边摆摆手,“今天书铺关门打烊,回头再带这孩子来这买书。”
程昇二话不说拉着李槐,掉头就走。
风流儒雅的年轻公子哥,在确定二人离开小巷后,便不复见之前的恬淡闲适,略显恭敬局促,抱拳轻声道:“冲澹江李锦,拜见郎中大人。”
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手负背后,一手提灯笼,点了点头,径直跨过书铺门槛,侧身让出道路的年轻人尾随其后,老人随手将灯笼握柄插入书墙高处的书籍低端,转头看着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见面,你就是这般容颜,如今再见,依然如此,羡煞旁人啊。”
年轻人握紧折扇,微笑道:“对我们这些异类而言,能够生而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点点头,并未反驳。
年轻人好奇问道:“那拨人能够住在枕头驿,是大人的安排?”
老人默不作声。
年轻人识趣地不再询问。
他在百年前开了这家小书铺,冷眼看世事,见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对于大骊官场并不陌生,想要在枕头驿腾出这么多甲乙驿舍来,差不多该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当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骊朝廷,六部衙门尚书侍郎之下,郎中为各司主官,员外郎为副官,从五品。郎中和员外郎官职不显,但是有三位郎中,权柄之大,超乎想象。
这就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以及礼部祠祭清吏司,这三司主官,可谓位卑权重,朝野瞩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为封疆大吏。
一位职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员的升迁考察。
一位负责为王朝军方筛选、审核武人升迁,尤其还掌握着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权。
一位具体负责一国祭祀大典,许多时候君王都要问策于此人,这名品秩不高的文官,往往是儒家学宫、学院出身。
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锦在四十年前,作为这间书铺的主人,曾经赠予一位进京赶考的寒酸士子两本典籍,没有想到之后那位寒士一路升迁,成为了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贵且权重。但是对不在庙堂远在江湖的李锦而言,礼部祠祭清吏司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就是这座小衙门,据说许多京城官员连门都找不到,却暗中掌管着天下山水正神的筛选评定,虽无最终的勘定权,却有至关重要的举荐权。
李锦通过路过红烛镇的官宦商贾,得知老人坐上这个位置后,寄去数封书信,无一不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李锦不敢造次,只得遗憾作罢。
化名李锦的“年轻人”在百年以来,苦心孤诣,竭力谋求冲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许多门路香火,全部无功而返。
老人突然说道:“冲澹江之所以不设江神之位,你应该是知晓缘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书信,我只当没有看到,并非不愿帮忙,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年轻人笑容苦涩,点头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点头,恐怕礼部尚书开口发话都不顶用。”
老人笑了,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每过二三十年,此人就会更换脸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争取了。”
年轻人没有流露出激动神色,反问道:“听说曾是骊珠洞天的龙泉县境内,大骊皇帝敕封了一位龙须河河神,一位铁符江江神,披云山、点灯山和落魄山各自敕封了一尊山神,一次性给出三山两水,总计五个席位,这就已经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许多家底,怎么可能在这个快要捉襟见肘的时候,再对冲澹江丢出一个宝贵名额?”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么针对你的阴谋,说句难听的,你还不至于让我亲自出马。”
年轻人有些恼羞成怒,随即有些寄人篱下的无奈之色,不再说话。
老人收敛笑意,道:“以红烛镇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所有大骊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补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随时准备参与一场围剿。除此之外,大骊野夫关在内的南方边镇,出动了大量精锐骑军,撒出了不计其数的斥候侦骑。至于你李锦,若非当年那点赠书的情分,我绝不会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你。有你没你,毫无差别。”
李锦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在大骊境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做什么?到底是在围剿什么?”
老人直言相告,“一个人。”
李锦望向老人的眼眸,不似作伪,缓缓问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