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陆台就开始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要么就是去参观什么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千奇百怪,奇珍异宝无数。
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遗留人间的金身遗蜕。
陆台在一天的下午,开始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套近乎繁琐的茶具,以秘术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华,在一楼廊道,开始优哉游哉煮茶。
茶香怡人。
陈平安没有去讨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内练习剑术。
随后陆台每天都会煮茶,独自喝茶赏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有天临近中午,陈平安走桩练拳即将收功,看到陆台自己划着小舟从远处返回。
系好小舟,陆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陈平安练拳经过身边的时候,他高高举起手,掌心叠放着好几盒胭脂水粉,应该是在跟陈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获。碧水湖的湖心台不远处,有几栋楼是渡船专门经营货物的销金窝,陈平安只去过一次,觉得太黑心了,拣选了几件相似物品,发现价格比倒悬山还要夸张,就彻底没了买东西的心思。
陆台脚尖一点,往后轻轻一跳,坐在白玉栏杆上,打开其中一盒胭脂,拿出小铜镜,开始抿嘴,之后还翘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过长眉,动作轻柔且细致。
陈平安只是继续沿着廊道练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在陈平安又一次路过身边的时候,坐在栏杆上仔细画眉的陆台,微微挪开那柄小铜镜,笑问道:“好看吗?”
陈平安没有去看胭脂粉黛的陆台,也没有搭话。
然后每一次陈平安走桩路过,陆台都要问一次不一样的问题。
“陈平安,你觉得腮红是不是艳了一点?”
“这儿的眉毛,是不是应该画得再细一点?”
“用花露斋的细簪子,从盒子中挑出的胭脂,果然会更匀称自然一些,你觉得呢?”
陈平安只是默默走桩,按照原定计划,到了时辰才停下练拳。
最后一次陆台没有询问陈平安,只是将小铜镜、簪子和几只胭脂盒都放在身边的栏杆上,转头要望向那一大片荷叶,妆容精致,眼神迷离。
陈平安刚要打算走回一楼正门那边,陆台没有收回视线,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可笑?甚至心底还会有些恶心?”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陆台,离着陆台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他面对湖水背对廊道,也是坐在了栏杆上。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台也不恼,自顾自嫣然一笑,挑出一盒胭脂,觉得成色不佳,名不副实,以后就不再用它了,便要将它随手丢入碧水湖。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盒胭脂卖多少钱?”
陆台愣了一下,也转过身坐着,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贵,每盒一颗小暑钱,今年新出的,名气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爱用它,唉,多半是那些猪油蒙心的商家子弟的伎俩,我给他们合伙骗了。”
陈平安感慨道:“一颗小暑钱,那就是一百颗雪花钱,十万两银子,我觉得……”
停顿片刻,清风拂面的陈平安轻声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买它,可能不算贵,但是有些人可能听到价格后,一定会傻眼吧,而且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陆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袭雪白长袍的陈平安双手叠放膝盖上,与陆台说了家乡龙窑那个娘娘腔汉子的故事。
陈平安说得不重,语气不重,神色不重,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可怜一生,说给了身边的男人听。
身边的他,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是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
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渣子,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
而且他根本不会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不会分出点唇、晕颊、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最后望向远方,有些伤感,“到了最后,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妆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再用被褥捂住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来。”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要像个女人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也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
“他死了后,谁也没看到那盒胭脂,其实也没谁在乎。”
陈平安转过头,笑望向那个如倾城美人的陆台,“那么贵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陆台歪着脑袋,那支精致的珠钗便跟着倾斜,微笑道:“不然送给你?以后回到家乡,你拿着这盒胭脂去那家伙坟上,告诉他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要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姑娘家家,往自己脸上可劲儿抹,几斤几斤的抹,都不用再心疼钱了……”
陈平安转过头,望着远方,轻轻摇头,“我连他的坟头都找不到,怎么给他看这个,怎么跟他说这些。”
眉眼清秀干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言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