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万两银子,一直想要将我碧游府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庙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说了要将你砍成十八截,就不会只将你跺成十七段!”
“孽畜,来来来,再吃我一枪!回头我要让府上做一碗爆炒鳝鱼面,味道极好!”
妖物体型巨大,呈现出金黄色,裸露无鳞片,那种滑腻,让人作呕。
它本是一座大泉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间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缓慢,虽有一份天大机缘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恳修行后,依旧被拦在龙门境门槛外一百多年,后来有一位泛湖游历的高人指点,它便离开了湖中老巢,上了岸,历尽坎坷,从埋河源头开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龙走江,破了瓶颈,得以跻身龙门境,若是一路给它畅通无阻地走水下去,到了埋河与江交汇处,再顺势以此入海,说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曾想经过埋河水神庙时候,那个臭娘们竟然嫌弃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说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与它拼命,它那会儿刚刚跻身龙门境,气势正盛,并没有将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镇,不过是它的应声虫而已,向它卑躬屈膝,每年还会向它纳贡。
从埋河水神庙外的河段,双方一直往上游杀去,那一场厮杀打得翻天覆地,最终水漫两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岭的河段,才没有殃及百姓。
它在水中竟然不敌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养生息了数十年,在龙门境稳固后,便可以幻化出人形,它以壮汉形象上岸,携带重宝,亲自去碧游府登门请罪,哪里知道那个脑子坏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它那次也是凶性大发,双方法宝尽出,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战,更为惨烈,碧游府都给淹没大半,毁坏无数,水神庙的河神金身都出现了裂缝,而它更没讨到好处,一件本命法宝和一件镇水重宝,一损一毁,惨败而退,之后这两百多年,它将那碧游府之战,视为奇耻大辱,哪怕种种经营谋划之后,道行暴涨,已经临近金丹门槛,可是始终没有幻化人身,它发誓只有这个疯婆娘金身崩坏、祠庙废弃之日,它才会大摇大摆上岸。
至于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盘中餐了,说不定不用去往那条入海大江,就可以一举跻身金丹境!
只是正儿八经的水中厮杀,它还真不是这位埋河水神的对手,一次都没有占到过便宜。
打了两百多年的交道,好像那婆姨铁了心要将它拦阻在埋河上游,她也因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哪怕年复一年,受着那么多人间香火,金身塑造得进展缓慢。
今夜它又毫无悬念地多吃了一场败仗,迅猛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见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杀不已,它就上岸祸害百姓,这才愤愤然收手。
那杆铁枪早已在大战中坠入河底,她收了刀剑入鞘,找到那件最趁手的兵器,骂骂咧咧,身形一闪而逝,返回碧游府。
钟魁这才和陈平安一起现身。
两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庙。
来此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竟然有将近千人之多,山脚停满了马车和驴骡,以至于庙外摆了许多夜宵摊子,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异象,人人兴奋不已。
钟魁陪着陈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文,一块块如雨后春笋。
多是大泉历代皇帝和地方官员的祈雨文,其中还有些类似罪己诏的内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谢雨文,这些碑文陈平安看得快,一扫而过,钟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边,蹲在地上,看着一块磨损严重的古老石碑,碑文只剩残篇数十字,内容断断续续,缺失许多文字。
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发现是一首诗,并无署名落款,大概是岁月悠悠,风吹日晒雨淋,只留下了约莫半数文字。
天地聋,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诉苦。缚以铁札送酆府,驱雷公,役雷电,须叟天地间,风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扫却天下暑。
钟魁问道:“能看出点什么吗?”
陈平安摇头道:“认得字而已。”
钟魁感慨道:“先生曾言,这块石碑所载文字,其实是一篇失传已久的道门修真口诀。”
陈平安问道:“那你看出门道了?”
钟魁一本正经道:“认得字而已。”
陈平安笑呵呵。
两人站起身,祠庙大门那边,人满为患,钟魁埋怨道:“为了你,我算是烧不成头香了?”
不过钟魁很快无奈道:“后门那边,肯定早有官员或是权贵等着了,那扇小门会比大门这边早开一两刻钟的,所以庙外边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几天几年,只要不去后边,能够让庙祝亲自开后门,这辈子都烧不成头香。”
陈平安犹豫道:“我家乡那边,有四字佛语,叫做莫向外求。”
钟魁嗯了一声,“此语极妙。佛家讲究一个正信,就是要人笃信正法之心。关于头香一事,其实是世上许多香客们误解了,烧头香,不是进庙烧香的香炉里那第一炷香,就像你所说的‘莫向外求’,头香只是每个心诚之人自己的头香,此生头香,今年头香,本月头香,都是头香。”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钟魁笑道:“你以为成为书院君子很容易吗?学问需要很大才行。”
陈平安问道:“那你给我作一首诗?题目就是观祈雨碑文有感?我见文人笔札上经常有此举动,你试试看?”
钟魁抬头看了眼月色,“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门访府,宜近神祇,唯独不宜吟诗。”
陈平安又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