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祖宗祠堂内,人满为患,许多原本没有资格走入其中的仆役,仍是被柳老侍郎让管家老赵一并带来。此事若是传出去,少不得就是柳老侍郎被戴上一顶“有辱斯文,亵渎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余位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静处相聚,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柳树娘娘。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在这座狮子园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边缘的地方,并不会对柳氏家事指手画脚。
狮子园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辞任后,又聘请一位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
这也是一桩奇事,当时庙堂和文林,都好奇到底哪位硕儒,才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为柳氏子弟担任传道授业的师长。
只是后来柳老侍郎的长子,科举顺遂却不瞩目,只是进士出身,名次还很靠后,笔下的制艺文章,以及诗词歌赋,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笔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谓虎父犬子,所以对于那位新先生的身份猜测,就都没了兴致,倾心教出来弟子如何一般,当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柳清山,年幼就如父亲柳敬亭一般,是名动四方的神童,文采飞扬,可这是自家本事,与先生学问关系不大。
这会儿柳敬亭与柳树娘娘起了争执。
柳树娘娘的看法,是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甚至可以不惜脸面地要求那陈姓年轻人出手杀妖,万万不可由着他什么只救人不杀妖,必须让他出手铲草除根,不留后患。
柳敬亭便说了女冠出手灭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树娘娘报以冷笑,一个外乡道姑,狮子园若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大女儿柳清雅便弱弱说了句,可是那陈仙师也是外乡人啊。
柳树娘娘斜眼看了一下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吓得后者赶紧闭嘴。
然后老妪一句话引人深思:“那陈姓年轻人,好歹是个读书人!”
柳敬亭一番权衡后,仍是不愿以各种违心的龌龊手段,将那年轻人与狮子园绑在一起。
柳树娘娘便指着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骂,毫不留情面,““柳氏七代,辛苦经营,才有这份光景,你柳敬亭死了,香火断绝在你手上,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对得起狮子园祠堂里边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吗?为保唐氏正统死谏,杖毙而死,为救骨鲠忠臣,落了个流徙三千里而死,为官造福一方,在殚精竭虑、心血耗尽而死,需要我给你报上他们的名字吗?”
柳敬亭满脸愁苦。
老妪继续骂道:“你要是脸皮不厚,端着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们柳氏就绝对迈过不去这个坎,你柳敬亭死则死矣,还要害得狮子园改姓,子女流散,藏书楼那么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这一辈人的暮年,最后能够留下几本?”
柳敬亭无言以对。
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沉默许久,氛围凝重。
最后是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数步,对老妪说道:“柳树娘娘,似乎说错了一点。”
老妪眯起眼,“哦?小娃儿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声道:“我柳氏能够传承至今,香火不绝,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训家规,子孙恪守之严,才有今天狮子园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若是今日违心行违礼事,就算侥幸保住了这座狮子园,可我柳氏家风,从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妪大笑不已,讥讽道:“小娃儿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有本事与老朽聊这些有的没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后,除了那本狮子园文集,谁还惦念你们落难的柳氏!”
不给书生柳清山说话的机会,老妪继续笑道:“你一个无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脸皮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稳吗你?”
柳清山当初为了救下妹妹,与道观老神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却在半路惨遭祸事,瘸腿是身体之痛,但是就此仕途断绝,所有抱负都付诸流水,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为此,婢女赵芽在绣楼那边,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一定会愧疚难当。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的第一时间,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
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饶是柳清山这样瘸腿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也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心处撒盐,“瘸腿之前,我还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这辈子,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不嫌笑话?!”
柳敬亭黑着脸,“柳树娘娘,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
老妪冷哼一声。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肩膀。
柳清山泪眼朦胧,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低下头去,满脸泪水。
人生天地间,大丈夫泪目,必是心碎时。
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
后者皱眉。
老人轻轻摇头,中年儒士便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