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那个在小镇与人争吵从不落下风的妇人,她一点就透。
妇人便有些懊恼,如果按照刘志茂的这个说法,那天晚上,从见到陈平安背着顾璨返回春庭府,到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确实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听过了刘志茂这些话,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绝不会那般做错说错处处错。
这两年一有闲暇光阴,她就喜欢让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风去暑、持炉取暖之余,必然会让一位据说是礼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读各色书籍内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听了,就是不爱听而已,倒是一些个典故,经常让她大受启发,比如之前听到书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灾,闻讯后先问有无伤人、而不问损耗,此人一下子就名声大噪,成了读书人著名的仁人,妇人所悟,便是觉得自己其实有机会,也可以拿来一用,这才是最上乘的笼络人心。还有什么名垂青史的功勋武将,身居高位,却愿意为士卒吸脓水,此后全军上下,将士人人愿意效死,诸如此类,妇人都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妇人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刘志茂的言语,其实就是那个书上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记在了心头,怎么事到临头,就没做成?
刘志茂察觉到妇人的异样,问道:“夫人怎么了?”
妇人强颜欢笑,“没事。那敢问真君,此后我们应该如何行事说话?那个宫柳岛刘老成,还会不会对我们青峡岛逞凶?”
刘志茂安慰道:“刘老成此人,是我们书简湖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杰,便是他的敌人,都要佩服。杀伐果决,故而当时来到青峡岛,他要杀顾璨,谁都拦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经放过了顾璨,一样谁都拦不住,改变不了刘老成的决定,绝不至于再跑一趟青峡岛,所以顾璨与春庭府,已经没有危险了,甚至我可以与夫人撂下一句准话,那一夜厮杀过后,顾璨才真正没了危险。如今的书简湖,没有谁敢杀一个刘老成都没有杀掉的人!”
妇人将信将疑。
刘志茂没有多说什么,眼前女子,话说一半,由着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无论真话假话,只要说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选择不信。
妇人转身拿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水,姿态雍容,动作优雅,再无半点泥土味。
刘志茂突然放低声音,问道:“夫人,你为何如此……不放心陈平安?”
妇人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刘志茂抚须而笑。
妇人问道:“真君,你来说说看,我在书简湖,能算是坏人?”
刘志茂摇头:“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赏罚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这些下人。”
妇人问道:“就连坏人都有偶尔的善心,我当年对陈平安那么做,不过是施舍一碗饭而已,值得奇怪吗?我如今防着陈平安,是为了璨璨的终身大事,是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陈平安,又有什么奇怪?”
刘志茂恍然,“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妇人掩嘴而笑,然后一双水润眼眸,风情流转,问道:“真君是瞧不上我们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愿意喝?如果没记错,这可是田湖君亲自送来的虹饮岛仙家茶叶,难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叶?”
“夫人这番言语说得教人伤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钱请人去四处搜罗,也要给春庭府拿来几斤比虹饮岛更好的茶叶。”
刘志茂伸手指了指妇人,哈哈大笑,轻轻将杯盖放回茶杯上,告辞离去,让妇人不用送。
妇人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离开。
远远站在院门口而不是厅门的老管家,赶紧走入客厅,若是平时,自然让府上婢女收拾残局,今天不同,岛主亲临,他觉得应该亲自收拾。
在这位老修士收起刘志茂那杯茶的时候,茶水点滴不剩,唯有绿如翡翠的几片仙家茶叶,躺在杯底。
老修士心中感慨,岛主对春庭府和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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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茂离开春庭府后,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让人去朱荧王朝京城购买几斤最贵的茶叶。
这位书简湖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张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摊开手心,有一小团水球,晶莹剔透,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碗,将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时分,刘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现在山门口那座屋前,轻轻敲门。
推门而入,陈平安已经绕出书案,坐在桌旁,朝刘志茂伸手示意落座。
这个出身泥瓶巷的大骊年轻人,没有指着自己鼻子,当场破口大骂,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刘志茂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笑着解释道:“先前陈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搅,我便只好不去讲什么地主之谊了。现在陈先生说要找我,自然不敢让先生多走几步路,便登门拜访,事先没有打招呼,还望陈先生见谅。”
堂堂元婴老修士,又是青峡岛自家地盘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谓能屈能伸。
陈平安面无表情,伸出手。
刘志茂赶紧手腕翻拧,手心上方悬停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触碰丝毫,轻轻一推,被陈平安收起。
刘志茂又拿出一只水碗,以手指推向陈平安那边,最终停在桌面中央,微笑道:“顾璨母亲,找过我,有些言语,我希望陈先生可以听一听,我这等小人行径,自然龌龊,可也算聊表诚意。”
白碗水面,涟漪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