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枚一断再断的竹简,“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藕不过桥,竹不过沟。你听说过吗?”
炭雪犹豫了下,轻声道:“在骊珠洞天,灵智未开,到了青峡岛,奴婢才开始真正记事,后来在春庭府,听顾璨娘亲随口提到过。”
陈平安终于抬起头,笑道:“脾气跟顾璨一样,不过这些话里话的学问,是跟婶婶学的?”
炭雪默不作声,睫毛微颤,楚楚可怜。
陈平安说道:“我在顾璨那边,已经两次问心有愧了,至于婶婶那边,也算还清了。现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鳅。”
炭雪缓缓抬起头,一双黄金色的竖立眼眸,死死盯住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账房先生。
屋内杀气之重,以至于门外风雪呼啸。
自己如今虚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会有丝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为陈平安鞍前马后,百依百顺,以半个主人看待,对他尊敬有加。
她这与顾璨,何尝不是天生投缘,大道契合。
陈平安咳嗽一声,手腕一抖,将一根金色绳索放在桌上,讥笑道:“怎么,吓唬我?不如看看你同类的下场?”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绳索的根脚,立即肝胆欲裂。
其余书简湖野修,别说是刘志茂这种元婴大修士,就是俞桧这些金丹地仙,见着了这件法宝,都绝对不会像她这般惊惧。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条以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绕出书案,缓缓走向她,“当然不是我亲手杀的这条元婴老蛟,甚至缚妖索也是在倒悬山那边,别人请朋友帮我炼制的,杀老蛟的,是一位大剑仙,转手请人炼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剑仙,坐镇小天地、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这么个下场。顾璨可以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书简湖对你而言,只太小了?只会越来越小。”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帮着顾璨杀这杀那,杀得兴起,杀得痛快淋漓,图什么?当然,你们两个大道休戚相关,你不会坑害顾璨之外,只是你顺着双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为之外,你不一样是傻乎乎想着帮助顾璨站稳脚跟,再帮助刘志茂和青峡岛,吞并整座书简湖,到时候好让你吃掉半壁江山的书简湖水运,作为你豪赌一场,冒险跻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吗?”
陈平安一手持缚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额头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饭,这点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撑死你?!”
她满脸怒容,浑身颤抖,很想很想一爪递出,当场剖出眼前这个病秧子的那颗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挂在墙壁上的半仙兵。
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
甚至在内心深处,她在陈平安身上,察觉到一丝天生压胜的古怪气息。
一开始,她是误以为当年的大道机缘使然。
后来她才惊觉,并不只是如此。
因为眼界和岁月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她远远不如一条同类,那位黄庭国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吴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够一眼看穿真相,是陈平安身上有着斩杀蛟龙的因果缠绕,至于为何如此厚重,吴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脉络的,是她父亲,那条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副山长的万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会对这个女儿明言。
陈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脑袋上,“就连怎么当一个聪明的坏人都不会,就真以为自己能够活的长久?!你去剑气长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战,地仙剑修要死多少个?!你见识过风雪庙魏晋的剑吗?你见过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还了一拳将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吗?你见过剑修左右一剑铲平蛟龙沟吗?!你见过桐叶洲第一修士飞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吗?!”
陈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断,沙哑道:“你只见过一个玉璞境刘老成,就差点死了。”
她恼羞成怒,咬牙切齿。
那双金黄色眼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郁,她根本不去掩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这条顺风顺水的所谓真龙后裔,“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和顾璨,觉得杀人是没有错的,自己被杀也是死无遗憾的?顾璨这种人,你这种蛟龙,还有顾璨娘亲这种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认识你们,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过书简湖,就算我只有这点修为,哪怕一拳不出,一剑不递,只是跟刘志茂、刘老成、粒粟岛岛主他们喝喝茶,聊聊天,跟他们做一笔笔买卖,我在书简湖待上几年,你们就可以死上几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杀啊?怎么不杀?”
她似乎刹那之间变得很开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你比顾璨聪明太多太多了,你简直就是心细如发,每一步都在算计,甚至连最细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样呢?不是大道崩坏了吗?陈平安,你真知道顾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吗?你说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顾璨是不如你聪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谎?我好歹是元婴境界,真看不出你身体出了天大的问题?只是顾璨呢,心软,到底是个那么点大的孩子,不敢问了,我呢,是不乐意说了,你实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实证明,我是错了一半,不该只将你当做靠着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呦,果真如陈先生所说,我蠢得很呢,真不聪明。所幸运气不错,猜对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够只凭一己之力,就拦下了刘老成,然后我就活下来了,你受了重伤,此消彼长,我现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没办法当成进补食物的蝼蚁,一模一样。”
陈平安随手将捆妖索丢在桌上,双手掌心贴拢,也笑了,“这就对了,这些话不说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装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现在,我们其实是在一条线上了。”
她眯起眼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其实可以算单独剥离出来,成为第五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