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醇厚,历代天子重文豪,养士两百年,不曾亏待读书人,我辈书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对韩氏。”
老者坐在马背上,心中唏嘘,大骊铁骑如今亦是对梅釉国大军压境,天大地大,给老百姓找块安身之地,给读书人找个安心之处,就这么难吗?
这位见惯了腥风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内心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大骊蛮子早点打下朱荧王朝便好了,大乱之后,说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机,不管如何,总好过大骊那几支铁骑,好像几把给朱荧藩属国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儿钝刀子割肉,割来割去,遭殃受罪的,还不是老百姓?别的不提,大骊蛮子对待马蹄所及的各国疆域,沙场上毫不留情,杀得那叫一个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这几年整个硝烟渐散的宝瓶洲北方,无数逃难的老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返籍,回到故土,驻守各地的大骊文官,做了不少还算是个人的事情。
只是这种注定一说出口就是错的混账话,老人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浇上一浇了。
那边,三骑驰骋。
依旧是帮着阴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种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马笃宜负责粥铺药铺一事,只不过梅釉国还算安稳,做得不多。
天下大乱,世道不好,老百姓们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却无可奈何。
陈平安他们在一处荒郊野岭的溪涧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强人,竟然对着一个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头的中年道人,出身朱荧王朝的道家旁门,如今是洞府境修为,原本觉得世道乱了,作为道士,就该下山救济苍生,不曾想遇到了一个精通相术的麻衣术士,确实是个高人,结果给他一看相,说他是个命中早夭、饥寒一生的可怜人,中年道士悲恸不已,便开始等死。
那伙从石毫国流窜入境的马贼,刚刚做成了一桩买卖,得了些不少银子,在溪边停马,见着了这么个要死不死的怪人,差点一刀就解决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开心不已,求着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轻马贼反而心里边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将那伙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给教训了一通,说了些福祸报应的事情,毕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谱牒仙师,学问与口才,还是有的,愣是没让人恶从胆边生,倒是吓得从头目到喽啰的马贼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反过来劝说中年道人莫要轻生。
于是陈平安就撞见了这么一幕。
马贼们这会儿已经没了杀人越货的心思,何况也没觉得那三骑好欺负,就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这边则是无所谓,就停马洗涮马鼻,起灶生火煮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见马贼杀也不杀自己,洞府境的体魄,自己一时半会死又死不了,就只顾着躺在石头上等死。
若是马贼们对那三人见财起意,中年道人当然会拦阻,就当是身死之前,积攒一桩小小的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最少长寿些,继续修道。
陈平安捧着饭碗蹲在河边,那边也差不多开伙吃饭。
一个燥脾气的年轻马贼瞥见陈平安的视线,对陈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没见过英雄好汉吃饭啊?!”
一个马贼头目,好心去石头上那边,给中年道人递去一碗饭,说这么等死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吃饱了,哪天打雷,去山顶或是树底下待着,试试看有没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净净。中年道人一听,好像有理,就琢磨着是不是去市井坊间买根大铁链,只是仍是没有接过那碗饭,说不饿,又开始絮絮叨叨,劝说马贼,有这份善心,为何不干脆当个好人,别做马贼了,如今山下乱,去当镖师不是更好。
马贼头目有些心动,端着饭碗,离开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们合计起来。
陈平安觉得有趣。
扒完碗中米饭,陈平安脚尖一点,飘向巨石,一袭青衫,衣袖飘摇,就那么潇洒落在中年道人身边。
那个年轻马贼差点没一口大米饭喷出来,结果给马贼头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瞅啥瞅,没见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陈平安盘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这位道长,为何寻死?”
中年道人其实是个和善之人,闭眼轻声道:“命中该死,大道无望,不死何为。”
陈平安笑道:“道长可知道,儒释道三教都极为推崇的一本‘正经’,嗯,就是被人称为群经之首的那本古书,有句话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点点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们便说道生一,一生二,衍生万物。”
陈平安说道:“魔障一来,修道之人,尤为艰辛,哪怕手拥百万雄兵,亦是难退心中敌。”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叹一声,“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过是资质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实是战战兢兢,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破开心中关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边的山中马贼,点头道:“确实,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都一样。”
中年道人强颜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萍水相逢山水间。
双方点到为止,就此别过,并无更多的言语交流。
那拨马贼如释重负,尤其是那个年轻马贼,觉得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转了一圈。
曾掖无法理解那个中年道人的想法,远去之时,轻声问道:“陈先生,天底下还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机会,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个立地成佛,只会让人一头包,直喊疼。嗯,你们两个,听过一桩佛家公案吗?一位高僧说,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外一位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个偈子,你们觉得有高下之分吗?”
曾掖摇头道:“听不懂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