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边。
陈平安重返竹楼,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与陈平安该聊的已经聊完,以缩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着陈平安登上二楼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搬了条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陈平安与那个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人不像是纯粹武夫,更像是个退隐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敛,好像很默契,都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都当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开始是想要栽培裴钱的,只是随手轻轻一捏筋骨,裴钱就满地打滚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一脸,可怜兮兮望着老人,老人当时一脸自己主动踩了一脚狗屎的别扭表情,裴钱趁着老人怔怔出神,蹑手蹑脚跑路了,在那之后好几天都没凑近竹楼,在群山之中瞎逛,后来干脆直接离开西边大山,去了骑龙巷的糕点铺子,当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见到那个老人。在那之后,崔姓老人就对裴钱死了心,偶尔站在二楼眺望风景,斜眼瞥见裴钱,就跟见着了一只雏凤幼鸾成天待在鸡窝里、那小家伙还特别开心,这让一身儒衫示人的老人有些无奈。
陈平安敲门进入。
崔姓老人盘腿而坐,睁开眼睛,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坐在老人对面,背着那把剑仙,腰间悬挂着养剑葫。
老人觉得那把剑有些碍眼,至于那枚养剑葫,还稍微好一些,江湖儿郎,喝点酒,不算什么,“就靠着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着离开那处污秽之地?”
陈平安说道:“不能说‘就’,不过没有这把剑,我还真活不下来。在书简湖青峡岛,差点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讥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杀你,有无这把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说道:“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没有这把剑,可杀的可能性就会很大了。”
老人皱眉不悦。
陈平安缓缓道:“武学路上,当然是要追求纯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为了尽善尽美的‘纯粹’,一次次故意将自己置身于生死险境当中,我觉得不好,一次涉险而过,哪怕再有两次三次,可是总有一天,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到时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觉得练拳的纯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纯粹,先做到心境无垢,出拳之时夹杂着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机会剥除,这是武道纯粹的根本,不然武学道路,本就道阻且长,坎坷难行,更有断头路在前方等着,如果仍是喜欢告诉自己死则死矣,还怎么走得远?”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冷笑道:“怎么,出门在外浪荡几年,觉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经有资格与我说些大话屁话了?”
当老人不过是身前向前几分,竹楼二层的屋内,瞬间便是拳意丰沛如洪水,汹涌扑向陈平安。
就连竹楼外的石柔,都察觉到这股洪涝即将决堤的惊人气势。
陈平安坐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内如有迅猛罡风吹拂。
陈平安不断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哪怕背靠墙壁,依旧不改坐姿丝毫。
老人叹息一声,眼中似有怜悯神色,“陈平安,走完了一趟书简湖,就已经这么怕死了吗?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自己迟迟无法水到渠成破开五境瓶颈?你真以为是自己压制使然?还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陈平安默然无声。
老人看着那个背靠墙壁的枯槁年轻人,“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认罢了,当然,你自有怕死的万般理由,我不会因此而笑话你半句,不过呢,世事值得玩味处,就在于此,习武也好,修道也罢,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对的,但是很可惜,你无法用一个于你正确的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练剑,这个执念越来越深刻。我猜测你在书简湖这几年,经常会有念头,在不经意间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却不自知,一个是武夫好像不够强,一个是剑仙实在太潇洒。这是人之常情,你从未见过我的真正出手,但是你却走过了一趟剑气长城,相信亲眼所见的剑仙,不止一两位。”
陈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驳。
老人笑道:“我当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将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无比平整,所以你虽然确实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缓,这自然是我的厉害之处,不伤你体魄本元半点,更不坏你本心丝毫。但是你所见的剑仙风姿,可不会管你一个小武夫的心境,剑意纵横千百里,气冲斗牛开云海,就像随随便便一巴掌,就在你心路上拍出了一个个大窟窿,你又是喜欢自省的半吊子读书人,喜欢有事没事就回头,看看自己走岔了没有,不曾想每次回头,就要下意识看一看那几个窟窿,如凝深渊,如观深井,深坠其中,不可自拔。”
陈平安点头道:“在老龙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剑修左右在蛟龙沟的出剑,对我影响很大,加上先前魏晋破开天幕一剑,还有老龙城范峻茂飞往桂花岛的云海一剑……”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色凝重,“可是进入书简湖后,我并非如前辈所说,毫无察觉,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已经有意识去一点点消弭这种影响。”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丢石子,每次还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在井底溅起水花,你填得满吗?”
陈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敢问前辈,那我应该如何做?”
老人冷嘲热讽道:“看来一趟书简湖之行,让你形神憔悴不说,连一颗原本还凑合的脑子也生锈了。”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