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睁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这对母子,其实完全没必要走这一趟,并且还主动示好。
可能是在追求最大的利益,当年之死仇恩怨,形势变化之后,在妇人眼中,不值一提。
打个比方,杀陈平安,需要耗费十两银子,拉拢了,可以挣五两银子,这一出一入,其实就是十五两银子的买卖了。
当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妇人,是用惯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当年杀一个二境武夫的陈平安,就不会调动那拨刺客。
同样可能是在试探,先确定了他陈平安的深浅虚实,当然还有他面对当年那场刺杀的态度,大骊朝廷再做定夺。
陈平安的思绪渐渐飘远。
想了很多。
没来由想起年幼时分十分羡慕的一幕场景,远远看着扎堆在神仙坟那边打闹的同龄人,喜欢扮演着好人坏人,黑白分明,当然也有过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当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余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样,热热闹闹,还有许多孩子们从家中偷来的物件,尽量将“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长大之后,回头乍一看,满满的童真童趣,再一看,就没那么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时代,孩子们就已经学会了此后一辈子都在用的学问。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酒,走向观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刚刚经过大骊旧北岳的山头,依稀可见山势极为陡峭,就像大骊的行事风格。
明月当空。
陈平安睁大眼睛,看着那山与月。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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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铺有彩衣国最精美地衣的华美屋内,妇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凳子稍高了,害得她双脚离地,好在她这辈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适应二字,后脚跟离地更高,用脚尖轻轻敲击那幅出自彩衣国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贵地衣,笑问道:“怎么样?”
宋和想了想,说道:“是个油盐不进的。”
妇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长春宫的春茶,那个地儿,什么都不好,比一座冷宫还冷清,都是些连嚼舌头都不会的妇人女子,无趣乏味,也就茶水好,才让那些年在山上结茅修道的日子,不至于太过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嚼了一片茶叶在嘴里,在她看来,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尝出好来,咽下给咬得细碎的茶叶后,缓缓道:“没点本事和心性,一个泥瓶巷闻着鸡屎狗粪长大的贱种,能活到今天?这才多大岁数?一个不过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挣了多大的家业?”
宋和并不太在意一个什么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亲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着来了。
当了皇帝,该享受什么福气,该受多少麻烦,宋和从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称帝之后,一年之中的繁文缛节,就做了多少?好在宋和娴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也就难怪朝堂那边某些不太好看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为了挑他的错,估计一双双老花眼都该发酸了,也没能挑出瑕疵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宋和笑道:“换成是我有那些际遇,也不会比他陈平安差多少。”
妇人问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宋和笑着点头。
妇人眯起眼,双指捻转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赶紧举起双手,笑嘻嘻道:“是儿子的怄气话,娘亲莫要懊恼。”
妇人却没有恢复平时的宠溺神色,母子独处之时,更不会将宋和当做什么大骊皇帝,厉色道:“齐静春会选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摇头:“皆不会。”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间就没有谁,样样比人强,占尽大便宜!”
妇人怒气冲冲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这是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事,别忘了,这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觉得终于当上了大骊皇帝,就敢有丝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自己犯浑,丢了龙椅,宋睦接过去坐了,娘亲还是大骊太后,你到时候算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还有你叔叔宋长镜,会忘记?!想说的时候,我们娘俩拦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儿错了,不该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妇人就该好言安慰几句,但是今天却大不一样,儿子的温驯乖巧,似乎惹得她越来越生气。
只见妇人重重放在茶杯,茶水四溅,脸色阴冷,“当初是怎么教你的?深居宫闱重地,很难看到外边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来国师亲自教你读书,不但如此,娘亲一有机会就带着你偷偷离开宫中,行走京城坊间,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贫寒之家到底是如何发迹的,富贵之家是如何败亡的,蠢人是怎么活下去,聪明人又是怎么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优劣,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这个世道的复杂和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