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刘羡阳,变得越来越沉稳收敛,读书勤勉,治学严谨,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无松懈,越来越与醇儒陈氏的家风、山水相契合。
反观当年那个总是在外人那边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个刘羡阳最好的那个朋友,则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张山峰竹筒倒豆子,说那陈平安的种种好。
对于这位趴地峰年轻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实错过了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兴许会有些遗憾,却也未必有多伤心,更多还是会觉得师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张山峰还敢染指那天师府外姓大天师?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晓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张山峰都不会太过乱道心。
这可能也是张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贵之处。
甚至比他总觉得自家师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过当张山峰聊到了与陈平安的两次分别,却是真的有些伤心。
张山峰摘下了身后背负的一把古剑,递给身边这位刚认识便是朋友的刘羡阳,笑容灿烂道:“这就是陈平安在青蚨坊买下的剑,剑名‘真武’。之前那颗可以变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着钱的,我欠了陈平安好些了。不过如今师父帮我在蜃泽那边与老友讨要了两瓶水丹,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可以送给陈平安,就当是偿还利息了。”
刘羡阳缓缓拔剑出鞘,有细微裂纹,锈迹斑斑。
他屈指一弹剑身,轻轻颤鸣,点了点头,说道:“很重。”
张山峰疑惑道:“这把剑不算重吧?”
刘羡阳眯眼凝视着剑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细微涟漪,能够瞧出这其中蕴含的玄机,这与刘羡阳境界高低没关系,事实上刘羡阳在一次次梦中,置身于许多荒诞不经的古战场遗址,见识过了无数把好剑,许多已经可以拔出来,许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断剑,刘羡阳至今依旧无法亲手提起,但是刘羡阳习惯了一一记住那些剑的古篆剑名,剑鞘样式,剑气流溢出来的纹路,以及仔细感受每一把剑的剑意差异。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于他一个在梦中可以无视光阴长河流逝的“外乡今人”,很多时候竟然依旧会当“昔年古人”的出剑,当场搅烂所有刘羡阳的神识念头,让他不得不退出梦中,大汗淋漓,更惨的境地,是刘羡阳会当场吐血不已,随后几天之内,都会头晕目眩。
故而对于剑。
刘羡阳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谈修为境界,只说眼界之高,眼界之广,兴许比起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犹有过之。
刘羡阳轻轻收剑归鞘。
这把剑。
他从没在梦中亲眼见过。
但是那份感觉,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战场遗址上,清晰感受过,置身其中,都会让刘羡阳步履蹒跚,只觉得天地变重了几分。
至于此剑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说,兴许是仿造得精妙,便带了那么一点“剑意”。
张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剑,再一转头,却发现那个高大年轻人,似乎很伤感。
张山峰有些疑惑,为何听闻自己家乡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还是一个不改初心的好人,刘羡阳的伤感,会多于高兴?
刘羡阳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眺望远方,轻声道:“你与陈平安认识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个家伙,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这样,胆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灾殃。但是最早的时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间有鬼的一个人,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好像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很努力活着了,如果还是要死,问心无愧,反正死了,说不定就会与人在别处重逢。”
刘羡阳呢喃道:“所以你认识的陈平安,变得那么小心谨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绝对不可以死的理由,你会觉得这种改变,有什么不好呢?我也觉得很好,但是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会活得很累。我们认识的时候,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了泥瓶巷一户有恩于他的娘俩,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刘羡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只见过他两次哭鼻子,最后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当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了杏花巷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骂那泥瓶巷妇人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大半夜起床,没见着他,出了门,才看到他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外,满脸泪水。”
“我蹲在他身边,知道了事情经过后,我从小心就大,对于市井坊间那点腌臜事,从来没心没肺的,一开始还当个乐子看待来着,便笑着问他,到底有没有这档子好事。他当时哭得已经半点心气都没有了,便没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伤透心了。这才没继续开他的玩笑。我不会安慰人,就只好陪着他。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说,顾璨他们家的恩情,是要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以后再为他们娘俩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总不能让人嚼舌头说闲话,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边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就做了,到最后,最不好受的,只会是顾璨和他娘亲。”
刘羡阳后仰倒地,脑袋枕在双手之上,说道:“其实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有没有可能,顾璨他娘亲其实根本就不介意那点闲言碎语,是你陈平安自己一个人躲这儿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过到最后,这种话,我都没说出口,因为不舍得。不舍得当下的那个陈平安,有任何的变化。我害怕说了,陈平安开窍了,对我刘羡阳就再没那么好了,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私心,因为我当时就知道,今天对顾璨没那么好了,明天自然会对我刘羡阳也少一些好了。可是当我走一个洲走到这里,这么多年过去后,所以我现在很后悔,不该让陈平安一直是那个陈平安,他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的,为什么一辈子都为别人活着?凭什么?就凭陈平安是陈平安?”
黄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风拂面。
今夜应该还会是那明月在天。
张山峰沉默许久,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家乡看看?”
刘羡阳躺在那边,闭上眼睛,“争取早一点,最短十年吧。”
张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书上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们修道之人,其实很难,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再回去家乡,又能剩下什么呢?又可以与谁炫耀什么呢?哪怕是家族犹在,还有子孙,又能多说些什么?”
刘羡阳说道:“我对家乡没什么感情,回去不是为了像谁证明什么,所以返回宝瓶洲,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镇,第一个想要要见到的人,也不是陈平安。”
张山峰转头望去,“有心结?”
刘羡阳依旧闭着眼睛,微笑道:“死结唯有死解。”
刘羡阳睁开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宝瓶洲,挑一个中秋团圆夜,我刘羡阳要梦中问剑正阳山!”
张山峰轻声问道:“不等陈平安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