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龙真人啧啧道:“这个说法,倒是贫道这位‘老真人’头回听说,有点嚼头,不错不错。”
陈平安笑道:“那场问心局,亏得老真人点破,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在这之前,我总是故意将世道复杂想得更深更乱,对于自己,会下意识觉得文胆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实这就是一种退避,其实就像老真人所说,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到了已经最糟糕的境地,接下来自己只要还有心气提得起,再难也能好转起来。”
老真人摇头道:“还不够。”
“我很记仇,想杀而杀不成的人,有不少,只能一直忍着。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后,发现自己道理变了,竟然没了杀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现之前,就有杀人之力!”
陈平安思量片刻,才说道:“还有我这个人,从来胆子最小,小时候怕鬼,爹娘死后,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只是换了一种逃避。我最要好的刘羡阳,就知道我在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个既未练拳更未修行的岁月里,其实就已经开始竭力去捕捉人身这座小天地的任何蛛丝马迹,对于四季流转、节气更迭的微妙,早就开始尝试着去勾连天地、人身两座天地了,所以刘羡阳那会儿才会说我是贫苦丫鬟命,却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离开家乡后,才开始小心谨慎,为了给爹娘翻案和报仇,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伪装自己,我要在邻里街坊那边当个懂事感恩的孩子,让所有人觉得,我是一个最少不会给他们惹来任何麻烦的存在,我不会去偷去抢,我绝对不会成为泥瓶巷附近的惹祸精,不会成为老人嘴中的灾殃秧子,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护,我就注定要活不下去,哪怕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才刚刚懂事,我就学会了如何去讨好身边所有人。我会经常对着已经不用煮药的药罐子发呆,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须还要学会掌握火候,所以我会偷偷打扫街巷的冬日积雪,因为我知道,做了一次几次,没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几十次,总会有人看到的。我会帮着老人挑水,帮同龄人去爬树摘下纸鸢,红白喜事会帮点小忙,别人的农活,我能帮着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泥瓶巷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孩子,是聪明,是已经想到了这些,才去做那么多事情,而只是那个孩子,应该是真的‘人好’。在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这些,习惯成自然,当了学徒,还是这样,以至于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芦洲的这座凫水岛,我都会忍不住去想,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真是好人吗?先前在一座城隍庙旁观夜审,城隍爷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其实让我很心虚。书简湖的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还有前不久龙宫洞天的金箓道场一事,李源说天人感应、鬼神相通,我听到了,其实更加心虚。”
火龙真人耐心听完这个年轻人的絮絮叨叨之后,问道:“陈平安,那么你有觉得天经地义的人或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宁姚,我一定要齐先生看过更多的山河风景,我要成为阿良那样的剑客!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真正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只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后见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便可以酣畅出拳出剑皆无错。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时就拿来用,无用时就束之高阁,世间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强者愿意尊他人。”
陈平安停顿片刻,缓缓道:“我还希望世间所有泥瓶巷长大的陈平安,可以不用算计这么多,就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
火龙真人问道:“那么最后,贫道问你,本心可曾明了?泥瓶巷陈平安,到底是什么人?”
陈平安摇摇头,“好像没有答案。”
老真人笑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时是个头?”
还是个老问题。
兜兜转转,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凫水岛,重新回来。
但是别小瞧了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归真。
求真。
陈平安双手笼袖,怔怔看着远方,沉默许久,微笑着说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语。
火龙真人听过后,点了点头,没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敷衍应付,陈平安这般聪明人,想要欺人,太简单了,自欺才难。
于是老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嘘,心想果然文圣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与自己一般好啊。
火龙真人问道:“第三件本命物,暂时可有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问道:“需要贫道搭把手帮个忙?”
陈平安笑道:“需要。”
火龙真人点点头,“好说。”
很干脆利落,在先前那场扪心叩关之后,这是一番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问答。
老真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去吧,与山峰叙叙旧,贫道先留在这边赏赏景。”
陈平安告辞离去。
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龙真人微微叹息。
想起陈平安先前那个答复。
好一个“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