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驾驭飞剑一事,果然还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个个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纯粹,道理是好,多了也会压人,飞剑自然而然会慢上一线,一线之隔,云泥之别。
程荃觉得这小子说话,比那赵个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这位老元婴竟是直接挪了位置,坐在了陈平安身边,问道:“听闻浩然天下多奇山异水,能让人洗耳亮目,观瞻流连?”
陈平安甚至没有转头与人言语,只是眺望前方,笑道:“就那么回事,看多了,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会厌烦,处处视野所阻,很难心如飞鸟过终南。家乡那边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会静极思动,往山水之外的红尘里边滚走一番,下山只为了上山,也无甚意思。”
程荃有些后悔挪窝坐在这边,方才这家伙说话挺带劲,这会儿又虚头巴脑了,无趣无趣。
陈平安从怀中掏出一本皕剑仙印谱,笑嘻嘻转头,递给程荃,“程前辈,看看有无感兴趣的印章,生意实在太好,几乎都卖出去了,但是程前辈开口讨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还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辈自己瞧不上,可只需要转手一卖,一两壶酒水钱就挣到了,何乐不为?”
程荃接过了皕剑仙印谱,随手翻开一页,啧啧笑道:“生意之外,谁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缘到了,实则是某种心有所属,白白给你这家伙,既挣了钱,又能凭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买卖啊。”
“看人心,是推敲,是推门好,还是敲门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后陈平安折扇摇晃,满脸委屈道:“程前辈可莫要仗着剑术玄妙,在诸多剑仙当中都能够独树一帜,就胡说八道,欺负一个晚辈啊。不过程前辈此刻,喝酒看书出剑,剑气翻书,杀妖佐酒,程前辈极有名士风流啊。”
程荃虽然随意翻看印谱,出剑却半点不含糊,而陈平安虽然重新当起了包袱斋,出剑也更无半点凝滞。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边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过一页,不曾想程荃的眼角余光,发现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着自己,然后后者会心一笑,大概是说我懂,肯定看破不说破,程前辈不用有半点难为情。程荃也就无所谓了,伸手摩挲着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让这位老剑修唏嘘不已。
“蹇驴破帽旧衣,青山绿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灯火花瓯佳人。”
他程荃与那赵个簃,两人争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欢谁,她只说谁先跻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欢谁。
当时是程荃境界更高,资质更好,所以程荃说她肯定是喜欢自己。
赵个簃却一直说当年是她的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励我赵个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争了无数年。
曾经剑气长城有一位名叫宋云彩的女子剑仙,风采绝伦。
她与程荃、赵个簃都出身于同一条陋巷,在三人皆是上五境剑修、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岁月里,那条同时涌现出三位剑仙的小巷子,名气大到了连倒悬山、更远的雨龙宗、再远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听闻。
程荃将那本皕剑仙印谱丢还给陈平安,随口说道:“以后当了剑修,就别太入世了。”
陈平安收起印谱,今天两桩包袱斋买卖都没成,还白搭进去两壶仙家酒酿,可既然程荃说了剑修一事,加上事不过三,就是个好兆头,笑道:“借前辈吉言,然后成了剑修再说。”
两两沉默,各自出剑。
齐狩有些羡慕那个二掌柜,真是与谁都能聊。
一个时辰后。
程荃突然说道:“在我看来,撇开什么拳法法宝,你小子颇有急智,这才是最傍身的本领,我若是让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边款不变,只是需要你将那印文换一换,你会刻下什么内容?要我看,皕剑仙印谱加上那些扇面题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文字,读了些书,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圣一脉的弟子,一肚子学问,不该仅限于此。”
这一次轮到程荃大开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劳驾程前辈兼顾一下我的战场,当然战功还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剑帮忙阻敌,十分稳当。
陈平安大大方方忙里偷闲,收回四把飞剑,其中三把都掠入养剑葫修养片刻,只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连印章的边款都变了。
交给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无表情,点头道:“凑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却算不得真心喜欢的崭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陈平安不着急重新出剑,依旧由着程荃帮忙清扫战场,自言自语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陈平安以那把学生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为自己,也帮程老前辈扇风,笑呵呵道:“为前辈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质极佳不说,刀笔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价不高,一颗谷雨钱,加上程前辈是剑仙,打八折,现在又帮晚辈杀敌,五折,就只需要五颗小暑钱!”
陈平安又低声说道:“换成是我,要什么打折,一颗谷雨钱就一颗。”
程荃没理睬那个年轻人,老剑修神色恍惚,沧桑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当年是我们剑气长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说到这里,程荃对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比你家宁姚还要出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