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骊和宝瓶洲百余年的精心耕耘,可谓既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
早年还不是什么大骊国师、只是文圣一脉绣虎的崔瀺,有太多话语,想要对这个世道说上一说,只是崔瀺学问越来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气傲,以至于这辈子愿意竖耳倾听者,好像就只有一个刘十六,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值得崔瀺愿意去说。
刘十六说道:“先前那远古余孽金身破碎,学生本意,是馈赠给北岳地界,算是对披云山魏山君投桃报李,不曾想骑龙巷那边有一个古怪存在,竟然能够施展神通,收拢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瞧着更无芥蒂。”
老秀才点头道:“骑龙巷那位长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暂时的不记名供奉。她来归拢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来,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头雾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锅背惯了的,债多不压身嘛。所以说以后遇见了魏山君,你客气再客气些,瞧瞧人家,多大气,夜游宴办了一场又一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刘十六说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师兄,再打烂几尊觊觎北岳山河的余孽金身。再事先与长命道友说好,记得让她分给披云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点头,笑道:“帮人帮己,确实是个好习惯。”
左右那个一根筋,暂时不会有大问题。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自己当先生的,又不是吃干饭的。
再就是刘十六在师兄左右那边,说话一样不管用。
左右这家伙,打小就比较喜欢摆师兄架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扭扭捏捏,不太像话。
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开个小灶,好款待五脏庙,就撺掇傻大个去管着钱袋子的左右那边,打个商量,今儿有钱今儿先花了,明儿没钱明儿再借嘛,结果就没一次能成的。还是小齐厚道些,晓得得闲就出门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春联,每次挣了些私房钱,都不从左师兄那边过手,然后先生学生几个,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头墙根,打完饱嗝散完酒气再进门,左右就管不着了。
刘十六问道:“来的路上,白也与我提过一句,说那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说她应该是与蛮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说道:“萧愻是剑修,又合道天下,当然不容小觑,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忧心忡忡,摇头道:“最好还是别如此了,哪个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况你左师兄,还是最犯忌讳的剑修。天大的麻烦,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别说是你们几个师弟,就连我这先生说话都不太管用,当年我就不太愿意左右转去学剑。”
刘十六说道:“左师兄练剑极晚,却能够让‘剑仙胚子’成为一个山上笑谈,便是白也,也觉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剑法会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亏之道,不可不察啊。”
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刘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龙州习惯了山上神仙往来,也不觉得那大个子如何吓人。
因为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骊王朝作为报答,将类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一个“假象”,将那“真相”给搬去了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水塘边,井中别有洞天。大骊宋氏虽然识货,知晓水井的诸多秘用,却一直有心无力,无法将小洞天单独开辟出来,宝瓶洲到底是剑仙太少,不然水井内的小洞天,地盘不大,却是一处相当不俗的修道宝地,尤其适宜蛟龙之属、水泽精怪的修行,当然也有可能是崔东山故意藏私,早就将水井视为自家囊中物的缘故。
老秀才在井边坐了会儿,思量着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让莲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衔接,思来想去,找人帮忙搭把手,还好说,毕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还是攒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钱太难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愁死个穷酸秀才啊”,刘十六便说我可以与白也借钱。老秀才却摇头说与朋友借钱总不还,多伤感情。然后老人就抬头瞅着傻大个,刘十六想了想,就说那就不算跟白也借钱。
相传白也第一次送君倩归山,曾醉书“壮观”二字,且将那壮字,故意多写了一点。
寓意吾友君倩,气概雄壮何止一点,观看人间山河千百年。
遥想当年,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能写此书,能有此兴,确实半点不失意。
送友归山后,独自下山时,白也仗剑在人间,一剑劈开黄河洞天,读书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让中土神洲再无大旱之忧。
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运,单凭此举,暴涨一成。
何等意气风发。
故而出身神水国旧神灵的魏檗,自然会对白也推崇备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气不见外的,大概就只有这位曾经与白也一起访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这才笑逐颜开,站起身,使劲拍了拍傻大个的胳膊,夸奖一句,十六啊,有长进。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师弟的师兄?反正自家文圣一脉是绝对没有的。
老秀才不是没法子自己弄些钱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个隐匿再深的天材地宝,也逃不过他的法眼,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是要讲一讲取财有道的规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无理、明儿难免失之无常,不划算,当先生的,就不给年纪最小、羽翼渐丰的得意弟子添乱了。
带着刘十六去了那座俗称螃蟹坊的大学士坊,老秀才驻足说道:“这儿便是青童天君负责把守的飞升台了,结果给炼化成了这般模样。”
老秀才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天幕,“曾经有位天将负责接引地仙飞升,当然了,那会儿的所谓地仙,遍知人间是为‘真’,比较值钱,是相较于‘天仙’而言的,长生住世,陆地悠游,是谓陆地神仙。至于如今的元婴、金丹,一样被誉为地仙,其实是万万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实大体上就是求这么个真,体悟天道,解脱无累,最终飞升。在那场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厮杀当中,这位天将身披‘大霜’宝甲,是唯一选择死战不退的,给某位老前辈……错了,是给半点不老的前辈,那谁谁一剑钉死在了大门上。”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历经千辛万苦,也要逃窜至此,不是没理由的,只要青童天君愿意重开飞升台,那它就有一线生机,天都没了,当然谈不上飞升,但是逃往某个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难,到时候便是名副其实的天高地远了。只不过青童天君身为天地间最大的刑徒之一,处境艰难,无异于泥菩萨过河,哪怕自保不难,但是好似需要每天双手持香火举过头顶,才不至于香火断绝,自然不愿为了一条小小真龙,坏了与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规矩。
一座骊珠洞天,杨老头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真相,遮蔽那个世人可见的粗浅假象,事实上是为了隐藏某个最大的真相,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这边停步许久,
仰头望向其中一块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