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最高处,陆沉去而复还,一屁股坐在栏杆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听劝的二师兄。
道老二微微皱眉不悦,问道:“作甚?”
陆沉抬起双手,扶了扶头顶那盏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微斜莲花冠,“就不怕与太白剑落得一个下场?真无敌是真无敌,八千载不坠的美名,难道要被师兄自个儿丢了?白也再念旧念情,也得白也能活下来,才能还上这份天大人情,我看悬。师兄这笔买卖,做得让师弟糊涂了,敢问师兄赠剑的理由?”
一旦没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剑道藏,师兄真无敌的头衔,说不定就会花落别家。
道老二反问道:“将那化外天魔潜入姜云生道种,师弟这般违例行事,需要理由吗?”
陆沉一脸无奈道:“当然有啊,只是晓得师兄肯定懒得听,师弟善解人意,才不愿意讲的。”
道老二说道:“那我丢剑浩然天下,确实没有理由。算计来算计去,以有为近无为,累也不累。这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只不过你一向是个听不见别人看法的,我这当师兄的,以前一样懒得对你多说什么。”
陆沉扭头望向那仙气缥缈的五城十二楼,感慨道:“师兄做事无需理由,大概这就是我与师兄道不相同,却还是认了师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昔年三掌教,其实关系极为微妙,从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势,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条大道,尤其是陆沉和师兄道老二,更是让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头雾水,捉摸不定。
当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听从白玉京的规矩,最不服约束者,当初以大玄都观那位收拢了无数道脉的天纵奇才,最为著称于世,结果就被道老二亲自问剑,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与大玄都观就此彻底结下死仇。
轮到陆沉坐镇其中,天下百年就又会自行其道,聚散、乱平皆不定,脉络繁杂,一团乱麻。而陆沉与那大玄都观,或是岁除宫这些白玉京三脉道统之外的道门圣地,其实香火情都不差,陆沉经常游历其中,肆意谈天说地,饮酒赏景作乐,就是不切磋道法。传闻岁除宫宫主的闭关多年,以及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够与一位死敌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女修,最终结为一双神仙道侣,其实都与这位最逍遥游的白玉京三掌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潜在形势,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诸多道统道官、王朝豪阀和仙家府邸,得以休养生息,各自壮大。
倒是他们这两位师弟,与代师收徒的道祖首徒,关系都相对融洽,陆沉在从家乡天下飞升来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将未来的大掌教师兄,与道祖一起并列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在陆沉乘舟出海之前,专门跑去找到了一处遗落在光阴长河当中的古天水遗址,因为在那里,昔年道祖驾青牛薄板车过关,有人强使著书,才为后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后来的道祖首徒,一个让陆沉都要赞誉一句“天象地理,仰观俯察,莫不洞澈”的古之真人。
简而言之,陆沉觉得大师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几近于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眼中,陆沉却未必如何认可那个自称“文有第一,武无第二”的道老二。
陆沉闭上眼睛,以秘术通过一位嫡传弟子的眼观山河,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数流转片刻,睁眼后,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天师赵天籁,比师兄送剑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个不小笑话。”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仙剑,更早进入那座扶摇洲。”
高大道人随手挥袖,一股气势磅礴的青冥道气,如银河挂空,浩浩荡荡追随那把仙剑而去,再次破开天幕。
陆沉忍不住转头问道:“师兄这也要争个先后啊?”
道老二反问道:“真要我搬出师尊,你才肯老老实实去往天外天?”
陆沉正要缓缓起身,悠悠御风,缓缓离去,突然笑呵呵道:“我这牵红线的月老,当得真是没谁了。”
原来是那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剑“天真”,紧随久负盛名的万法和道藏,在剑气长城沉寂万年,终于第一次现世了。当年陆沉在那骊珠洞天辛苦摆摊,为了牵上这条红线,可是让陆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板车推到了泥瓶巷。只不过后来在剑气长城,宁姚那边的一半红线,被陈清都斩断了。只是不知那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有意无意一直留着不斩红线。
人性之复杂难测,本就在神性和兽性之间游曳不定,在人心间相互拔河,才能够让人族最终成为打碎远古天庭大道的那个一。
神灵将其视为最坏,人族却做到了最好,各走极端,此消彼长,从而更换了一个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师弟陆沉。
陆沉正要继续说话。
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现在栏杆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与陆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无察觉。
陆沉立即闭嘴,收敛神色。
道老二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弟子余斗,拜见师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乡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载。
陆沉赶紧一个后仰,翻转落地,直腰后打了个稽首,“弟子陆沉,拜见师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陆沉,道号逍遥。家乡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过道祖在那莲花小洞天的观道容貌,却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亲眼见到白也出剑。”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坏了规矩。至圣先师和道祖佛陀,当年三教祖师共同为天地订立规矩,此后万年,各自都不曾违例一次。
在这“少年”身边,稍晚一步,出现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乡来客。浩然天下桐叶洲,东海观道观老观主。
对于那位十四境老观主,道老二显然并没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陆沉笑道:“老观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与我师父掰手腕了,当年怎就输给了老秀才,以至于先输了一枚簪子,又输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实在让晚辈倍感意外。”
老观主嗤笑道:“输?道有先后?法有大小?虚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随口言语,却言出法随,以至于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皆有感应,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暂时空悬的神霄城,最是摇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