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先前听闻对方自称郑缓,俞真意根本就往这条脉络去想,毕竟俞真意根本不觉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寻访。
“在小小福地,你这神仙老爷,是那一万,当然不用多想什么万一,只是这习惯,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个作为陆沉化身之一的郑缓,笑了笑,抬起手,凭空多出了一顶莲花冠,随手搁放在自己脑袋上,问道:“我如今戴着不合适,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弯腰更多,轻声道:“不敢。”
陆沉笑道:“打了个稽首就可以了,道门传下此礼,又不是让后世修道人膝盖软的一道法门,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难怪老观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婴境就让你滚蛋,好给个旁人腾出位置。没关系,老观主不看好你,我倒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回头我送你一桩机缘,不大不小,你刚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所行术法很简单,就是只牢牢记住对方是陆沉,其余一切言语都赶紧忘记。
陆沉见他应对之策,还算不错,就不再为难一个辛辛苦苦修行出来的玉璞境,带着俞真意下山远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处地方。
俞真意感慨万千。
相传此人先后有五梦,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后世为此解梦千万种。
俞真意在得到一块通关文牒离开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只是让他在第五座天下潜心修道,随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门途中,俞真意翻阅过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脉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点,大致都离不开陆沉的虚舟逍遥游。其中一本来自大玄都观的道书,描述陆沉更是奇怪,说陆沉此人,从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见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来,有点类似佛家的见如来即非如来。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笼统语,让俞真意颇为无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随书生郑缓或者说是掌教陆沉,一起缩地山河,远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让俞真意无奈至极。
俞真意都不敢御剑,只敢跟随陆掌教一起御风。免得不小心落个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誉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当然是那真无敌,而陆沉则被说成天心最无常,按照大玄都观一贯不喜欢给白玉京半点面子的说法,就是陆沉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这一天陆沉终于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最寻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现一道大门,转头笑道:“马上就要重返家乡了,辛苦兜转,重新团圆,开不开心。”
俞真意说道:“对家乡并无牵挂。”
陆沉摇摇头,眼神怜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俞真意诚心诚意道:“受教了。”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陆沉带着俞真意走入这座尚未有人“飞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横扫,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后者脸上瞬间多出一张精莹耀眼的符箓,一闪而逝,以至于让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畅,好像直接跌境为洞府境,俞真意一个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几座本命气府大门紧闭,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内视,惊骇万分,人身小天地内的多处洞府灵气,先是凝滞为水,再结为金玉一般,纷纷坠地,所以才会使得俞真意脚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负巨木,行走如负重登山。
两人身后那道大门已经自行合拢,陆沉缓缓前行,懒洋洋道:“老观主到底还是护短的,送给我那徒子徒孙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这玉璞境,庞然大物涉水而过,动辄牵引天象,岂不是要惊涛骇浪,咱们就俩人,你吓唬谁呢。赶紧适应一下洞府境,如果与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俭难,还当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开始稳固道心,跟在陆沉身后。
陆沉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圣人们亲水,要多过亲山?”
俞真意摇头道:“恳请掌教解惑。”
陆沉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老夫子临水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那师父,也说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为什么呢?你看看,一说到水,三教祖师都很和和气气的,半点不吵架。你再回头看看,什么‘夫礼者,乱之首’。三教争辩,吓不吓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争论之前,青冥天下其实就已经西方佛国各说各道、各讲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脉宗门,输得最惨的一场,听说过吧?”
俞真意一离开藕花福地,就尽可能多翻阅青冥天下的道门典籍,当然知晓此事,说道:“十七场辩论,青冥天下全输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发为释,最终成为‘戊午十七僧’。”
陆沉为俞真意道破天机:“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渎江河,其实真正管辖的,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每当有神灵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阴,汇聚成河。而我们人族魂魄,其实就从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间,才唯有人族体魄,最近神灵,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让那些比人族历史更为悠久的妖族,眼馋得只会吃吃吃,见人就吃。实则吃来吃去,还不是个一,不增不减,意义何在。就算吃出半个一,又能如何。”
陆沉只是在山林间缓行,并不御风,缓缓道:“我当年到了青冥天下,不着急去白玉京,只是闲来无事,专门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莹骇目,又美不胜收。我曾亲眼见过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庙,也曾亲耳听过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掷下拂子,敛目而逝。好一个生死昼夜,无有有无。”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看着那个稚童模样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吗?你我道心之差,当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别吗?”
俞真意虚心受教,细细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这位书生郑缓,只觉得对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朴道气,如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陆沉使劲挥动袖子,响声清脆。
福地此时此景,约莫是小雪时节,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说道:“陆掌教,我们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为不敢御剑,只好背剑,个头矮,但是长剑长,就显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长剑,倒也还好,只是那位暂时化名“郑缓”的三掌教,偏要帮他背剑笔直在后。
说一把剑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还练什么剑,修什么大道。
先前陆沉随手将那莲花冠丢给俞真意,说帮忙戴着。陆沉说自己要以白云当冠冕,比较野逸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