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低头看了眼珊瑚发钗,心中了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难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胆识更是让人佩服。”
避暑行宫档案里边,其中一页老黄历,有记载过此地,比东海观道观更加隐蔽,三山福地方圆万里,虽然名为三山,事实上唯有一座海上岛屿,相传是远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灵坐镇,还有一句类似谶言的话语,牛蹄踏碎珊瑚声。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与三山福地那位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的老观主起了纷争,万瑶宗没讨到好处。很正常,万年以来,人间又有几个十四境?尤其是太平岁月,只会更少,只有乱世到来,如洪水激荡,水起陆沉,水落石出,可能才会多出几个。比如“陆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点头道:“这娘们仗着是仙人境韩玉树的嫡女,万瑶宗历史上又曾出过一位飞升境的开山老祖,后世子弟,大可以关起门来,躺在山水谱牒上作威作福,有资格出门游历的,韩老儿是晓得桐叶洲观道观不好惹的,担心给咱们那位老观主瞅着心烦,万瑶宗约莫每百年才有两三人离开福地,往往修为不差,所以骄横惯了。绛树姐姐毕竟是嫡女,所以比较养在闺中。而且那位老祖师兵解离世之前,凭借积攒下来的功德,与中土文庙有过一桩约定,不许泄露福地和宗门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叶宗都卖他们几分薄面。”
陈平安问道:“这次大战?”
姜尚真说道:“万瑶宗在收官阶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银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没什么折损。”
陈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难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将空酒壶搁在一旁,双手抱头,后仰倒去,躺在台阶上,继续以心声道:“可不是。这份人情,别说是书院得认,先前万瑶宗韩仙人拜访神篆峰,我那玉圭宗,我反正是躲起来求个清净了,韦滢就得捏着鼻子笑嘻嘻与人当面道声谢。所以说啊,万瑶宗想要在三山福地之外,来到桐叶洲占据一块地盘,相中了这座太平山,大伏书院即便不答应,也不会与万瑶宗闹得关系太僵。”
陈平安却不再心声言语,反而心念一动,打开韩绛树各大关键气府门口的半数“春联”禁制,这才冷笑道:“亏得如今禁绝山水邸报,不然随便一份邸报流传开来,万瑶宗?万妖宗才对吧,说不定是那甲子帐遗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所以恨极了太平山,一门心思想要窃据此地,好彻底断绝太平山的香火。‘说不定’嘛,韩宗主与谁讲理,谁认错就是了,在邸报上道歉就行,专门澄清一事,万瑶宗绝对与蛮荒天下没有半点渊源根脚。”
姜老宗主与这位“陈山主”的这些对话,儒生杨朴可都听得真切清晰,听到最后这番言语,听得这位读书人额头渗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给吓的。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杨朴,你就算知道了此举可行,能够轻松保住一座太平山遗址,是不是也不会做?”
杨朴壮起胆子沉声道:“非君子所为,晚辈绝对不会如此做。”
陈平安手指间那支鲜红的珊瑚发钗,光彩一闪,很快就被陈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韩绛树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韩玉树?记住了。
陈平安拍了拍书院儒士的肩膀,然后打了个响指,“撕掉”半数剑气遗留在她气府门口上边的春联,望向那个女修韩绛树,“听见没,你们得感谢这样的读书人,很多事情,被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别人没你们聪明,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做你们不愿意做的,你们觉得傻,有所不为,你们还是会觉得傻,偷着乐,偷着乐就偷着乐,其实也行,总之以后别学今天,笑得那么大声,这不就遇见了我?我要不是担心打错了人,你这儿就该是万瑶宗祖师堂的一幅挂像,每年吃香火了。”
韩绛树默默坐起身,她视线低敛,让人看不清神色。
她没有撂什么狠话,也没有与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对视,甚至没有试图逃离此地。
杨朴看着那个惨兮兮的上五境女仙,这还是“陈山主”前辈,担心打错了人?
这个韩绛树在最近几年的桐叶洲,风头正盛,许多场山巅议事,比如在大伏书院的那一场,她就有现身。这几年杨朴一根筋守着太平山山门,靠着一个书院儒生的身份,才没有暴毙,期间韩绛树就来过一次,登山游历太平山,她在祖师堂废墟那边驻足许久。杨朴远远跟着她,双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很难想象,一位曾经让杨朴觉得高不可攀的女仙,会给人一路拽着头发,随手丢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就又挨了一句“当挂像,吃香火”,杨朴知道那韩绛树根本轮不到自己可怜,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怜这位玉璞境女仙。
可怜之余,有些解气,只觉得这些年积攒的一肚子窝火气,给那酒水一浇,清凉大半。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个韩绛树,活该。
这么想,好像不太应该,可杨朴还是忍不住。
这位姓陈的前辈,也太……会说话了些。先前在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身边,前辈就很没架子啊,和和气气的,还请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杨朴有些安心了。
就像在书院求学翻书一般。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双手,悬停拘押着两份凝为一团的修士魂魄,那两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贴了一张傀儡符箓,这会儿开始自行御风往山门这边而来,然后神色木讷,宛如两具行尸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门口当起了门神,陈平安随手抛出两团魂魄,却没有让魂魄融入修士身躯,而是悬在他们头顶,微微随风飘荡,又从袖中捻出两张符箓,电光火石之间,就贴在了魂魄之上,震动不已,只是两股痛彻心扉的哀嚎声响,竟是半点都没能传到杨朴的耳朵里。
韩绛树对此根本视而不见。
她心思全部放在那个藏头藏尾的“年轻”道人身上。
这家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
一个能够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发钗的仙人,暂时忍他一忍。上山修行,吃点亏不怕,总有找回场子的一天。她韩绛树,又不是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自家万瑶宗,更是有大功于桐叶洲的宗门!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杀手。既然如此,低头一时又何妨。
今天算是阴沟里翻船了,对方那家伙好心机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时施展了两层障眼法,一层是伪装剑仙,祭出了极有可能是类似恨剑山的仙剑仿剑,而且还是先后两把!
一层是以阵法隔绝天地,伪装成一位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气象,才使得她道心失守一瞬间,结果原来是个上五境兼修符箓、阵法两派的道门高真,难怪会故意连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祭出符箓阵法之后,被她以一道本命术法相激冲撞,才被迫显出一件绝非伪装的道袍法衣,气象浩大,一顶白玉京三脉之一的莲花冠,道意缥缈,绝对做不得假,她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尤其是压制她关键气府的那些剑气符箓,最是棘手,使得一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门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听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顶道冠,先前那人动作极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许貌似鱼尾冠的涟漪幻象,极有可能道冠真身,并非白玉京陆掌教一脉信物,是担心事后被自己宗门循着蛛丝马迹寻仇?所以才假借莲花冠作为靠山?同时又隐瞒了此人的真实道脉?
不对!以此人心性,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鱼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脉的信物,同样是对方拿来震慑人心的手段!愿意如此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对了,肯定是与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桐叶洲外乡人,来自浩然天下别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脉下宗?因为她听父亲说,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于连太平山跻身天君,都不曾现身,所以说这个藏头藏尾的“年轻”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变,城府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