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只能另寻法子自立门户了,杀掉陈平安,后遗症太大,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说不定只是收尾,好让自己在将来改头换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现世,就要浪费掉斩杀隐官的一半功劳。至于万瑶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数百年内,就只能继续闭关避世了。
韩玉树言语之间,手指捻动背后画轴,一身法袍大袖,猎猎作响,显而易见,韩玉树当下作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来担任老天爷的两座大小天地间,依旧并不轻松。
因为是光阴长河倒流逆转的大神通。
在这之后,眼前这个时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隐官大人,就要独自一人,凭着武夫体魄和两把飞剑,来面对一位仙人和半个飞升境了。
片刻之后,韩玉树望向那个神色似有一丝恍惚的年轻人,神色复杂,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实在让旁人嫉妒。
光阴倒流,两人重新对峙而立在远处。
那个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立即伸手掬水状,轻轻晃动手心一团水运,低头凝神,猛然抬头,勃然大怒道:“韩玉树,你竟能纂改光阴长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真是够小心谨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觉到了意外。
韩玉树还以颜色,讥笑道:“你猜?”
陈平安突然眯起眼,“韩道友言下之意,是没得聊?”
韩玉树心神震动。
“纸糊仙人,不过尔尔。”
陈平安摇摇头,眼神怜悯望向那位仙人,“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带你去个好地方。”
下一刻,韩玉树同样置身于两层天地禁制当中,一层是剑气小天地,韩玉树已经顾不得如何惊讶,因为韩玉树刹那之间,又被这个年轻人同样还以颜色,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不由自主地给拽到了一处山巅之外。
而那陈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将韩玉树带来此地后,好像摆了谁一道,去势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杀,只得疯狂逃命一般,却依旧当头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韩玉树心知不妙,然后只觉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压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听得一个洪钟大吕一般的威严嗓音,响彻天地,彻底震碎韩玉树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婴都一并化作齑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在那弥留之际,仙人韩玉树此生最后只听闻四个字,“蝼蚁,还蠢。”
画卷天地当中,被一拳打得七窍流血的陈平安,这么个差点当场脑袋开花的家伙,先一个竭力稳住心神站定后,亲眼见那自己的飞剑笼中雀内,“韩玉树”身上有一根根丝线瞬间绷断消散,竟是被那个山巅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韩玉树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见此光景,陈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钱不要命了,顾不得去擦拭血迹,赶紧伸手一抓,攥住那两根从“韩玉树”手中滑落的画轴,双手左右一抹,摊开画卷,相隔百余丈,然后陈平安循着一些避暑行宫档案的所载秘录术法,以及自己在城头多年钻研那部《丹书真迹》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开始略显蹩脚地指点江山,同时运转自身山水两件本命物,一边为韩道友代劳,住持五嶽和江河的气数流转,免得山河画卷一旦打开一角,就要在韩绛树那边露馅,一边极有分寸地攫取天地灵气,用以补充五行之属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气府与那些储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饱餐一顿了。
陈平安终究是第一次施展这种仙人大手笔,十分手忙脚乱,他突然一脚脚尖轻轻挑起,将一件从“韩玉树”身躯当中迸出的本命物,驾驭到自己身边,是那把差点砍掉自己脑袋的法刀青霞,给陈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腾出双手来,就又有事可做,一个探臂,将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画卷山河当中的祖山符箓,与法刀青霞一样,都被迅速收入里边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当中,韩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韩玉树的死因,兴师动众地演算天机,陈平安不介意他们心神一头撞入某座“天地遗址”,就像置身于一处战场,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气运纠缠,混淆不清,想要见到承载真名的陈平安,说不定就要在不断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与那龙君,“陆法言”,甚至会与老大剑仙,很“有的聊”了……
哎呦喂,这位仙人家底真多,好忙,法宝压手!
这般眼花缭乱捡破烂的包袱斋境遇,与当年跟离真切磋一场,让他“见好就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韩仙人那件咫尺物,由于魂魄、金丹和元婴皆碎,与他一身宝光流转、品秩极高的七八件本命物,竟是一样都没能留下,罢了罢了,终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灵气,反正都与那座太山一样,留在了画卷天地当中,最终陈平安手握两支画卷,准备收起山河天地。
至于那尊神灵傀儡主动隐匿其中的云墩,法刀青霞,两枚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只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则都已经在陈平安法袍袖中,还是不太敢随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进飞剑十五当中。袖里乾坤这门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陈平安突然肩头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不由得感慨一句,这类纸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于那个山巅存在,为何要留下韩玉树的一副皮囊。
陈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缘由,是对方在听到那个答案之后的一个承诺。
不过陈平安先前的请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当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贻误战机,死在韩玉树术法之下。
那个山巅存在,答应了此事。
不然山巅那边只要有心关门不见客,陈平安恐怕就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将韩玉树的一粒心神带去山巅。
至于何谓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为当下韩玉树,本身就是一部拳谱。
陈平安一举两得。
太平山那边,在姜尚真刚要起身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心声,他立即坐回台阶,屈指一弹,听那鸡贼……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将那韩绛树打醒,然后也不着急与她叙旧。
姜尚真再将那两尊地仙门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与绛树姐姐的闺房体己话,若是给两个糙汉听了去,岂不是大煞风景。
片刻之后。
韩绛树并未约束,行动无碍,却依旧不敢挪步,愈发忧心忡忡,她起身后背对太平山,不知道那场仙人与剑仙之争,结果如何。
约莫半炷香后,一个持刀身形笔直一线,从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个人凶狠撞入大地,声势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一把手中狭刀都摔落别处。
韩绛树如释重负,只是心声言语处处落空,依旧无法找到父亲。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叶悬停在那大坑附近,如同护道。
一袭青衫,浑身血迹,踉踉跄跄走出大坑,收起狭刀斩勘,抬起手臂,胡乱擦拭着脸庞,脚尖一点,缩地山河,直接来到山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