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领口,一手拎住双鞋,姗姗然起身,含情脉脉,小声道:“加我一个,岂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闻,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后,邵宝卷才开口说道:“我不是与吴夫人索要这些珍贵藏书,只是恳请一事,希望吴夫人在某一刻打开城池禁制,好让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够出剑一次,与一个渡船过客,倾力递出三剑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皱眉,“邵城主要杀之人,是那位年轻女子身边的青衫剑仙?”
邵宝卷点头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栏杆旁,习惯性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抵住眉头。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轻女子,竟然能够身在条目城内,与自己遥遥对视一眼,就已经让崆峒夫人大为惊奇。
至于邵宝卷所谓的某人,正是那个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剑修,姓万名群,玉工出身,这会儿还在一处酒肆跑腿端茶送水。
浩然天下的小暑钱样式几经修正,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位玉工的铸造规范,而且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种山上神仙钱,其中唯有小暑钱采选篆文,正是发轫于万群这位公认的痴情种。而这位最终成为剑仙的著名玉工,之所以主动找到夜航船,并且在本末城沦为跑腿小厮,当然是为了能够让崆峒夫人回心转意,与他再续前缘。
在崆峒夫人犹豫间,她和邵宝卷几乎同时仰头望向天幕处。
剑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闪而逝,最后那位女子剑仙落在了那白眼城内。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宝卷则有些心悸。
因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剑仙的身份,剑气长城百剑仙为首的宁姚,如今第五座天下当之无愧的山巅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镇渡船之人,修为更是相当于一位飞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葱蒨,以及与她联袂找寻渡船的那位剑仙,可都不是仗剑落船的,与陈平安一样,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这边“停岸”,只是葱蒨见机不妙,身边那位剑仙只好仗剑开辟出一条去路,而夜航船这边又没有太过刻意阻拦罢了。关于脚下这条渡船的底蕴深浅,邵宝卷哪怕身为十二城主之一,依旧不敢说自己已经看了个真切。
邵宝卷蓦然身形一闪,竟是身不由己地离开本末城。
崆峒夫人立即施了个万福,算是遥遥与某人行礼致敬。
天意难测。
鸡犬城内。
在陈平安先前路过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带着龙宾一起缩地山河数百里,来到屏障“城门”处,这位鸡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动,水面如纸,铺出一幅雪白卷轴,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蜕,一一浮现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为首一枚印蜕正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是这位上四城之一的鸡犬城城主,用来借机调侃一下白眼城黄城主的,后者不是说那仙佛茫茫两未成嘛。
男子腰间悬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边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这个陈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剑气长城都能开起铺子,卖酒挣钱不说,还有心思刻这么多的印章,没哪个外乡剑修做得来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听说百剑仙印谱之后,还有那部皕剑仙印谱,如今连一百枚都没集齐,任重道远啊。”
龙宾说道:“若是能够直接得到两本印谱,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摇摇头,问道:“看这些印文,你有没有发现些学问?”
龙宾瞥了眼江面印文,说道:“金石印文一道,字体若是细分,多达数十种,可这个陈平安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篆文,处处恪守规矩法度,也难怪会被李十郎当做迂腐之辈。而且就连那相对生僻的叠篆、鸟虫书之流,都极少用,莫不是担心剑气长城的剑修们认不得?印章卖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边款,依旧无一字是草书,就像完全没学过、根本不会写似的。”
男子笑道:“叠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牵肠挂肚’,‘一知半解鬼打墙’,还是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绕,来呼应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让人辨认,为何?当然是这位年轻隐官的心境显化使然了,在追求一个类似天经地义的学问境界,在哪里都站得住脚,没有什么门槛,就不用……处处讲究什么入乡随俗了,就像随便与人说句话,山上人懂,读书人懂,不曾读书的贩夫走卒,听了也不难理解。”
龙宾作揖赞叹道:“城主高见。”
男子自顾自说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剑仙谱,不在只是印文内容,更在于这里边藏有一场拔河,太过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双手做捻笔写字状,轻轻一戳,微笑道:“书生事,无法读书治学、立言写书两事,村塾蒙童都会写字,有何稀奇。但是这个陈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经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始终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极了。我甚至完全能够想象,一个陋巷少年在练字的时候,越到后边,越较劲得咬牙切齿,好像眼神要杀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蜕水卷,惊讶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高冠男子双手负后,蓦然而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妙人。”
单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系佳人,思之念之。
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