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只好说不知道。小宝瓶就追着问小师叔什么时候才知道答案。答案当然还是不知道。
有次陈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然后小宝瓶就指着不远处的河水,说一条可长可长的河水里边,上中下游分别站着个人,他们三个总共能够从水里瞧见几个月亮,小师叔这总该知道吧。
陈平安当时愣是想了大半天,都没能给出答案。红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双臂环胸,摇头叹气。小师叔笨是笨了点,可他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师叔,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平安其实一直有留心两边的动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拨钓客,是山下的豪阀子弟,另外一拨是山上修道的谱牒仙师。
两拨人,朋友相互间闲谈交流,也没什么顾忌,所谈之事,不涉机密,所以都没有像陈平安和李宝瓶这般始终心声言语。
能够被家族长辈、山上祖师带来此地,身份肯定都不会简单,都是华族高门的杰出弟子,或是大宗门的祖师嫡传。
如今在这,在路上遇到下五境修士,比起遇到上五境神仙,可要难多了。
先前李宝瓶没有出现的时候,双方明显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多半是将这个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钓客,当做了某位不算特别拔尖的世家子,或是某个离开祖师身边的宗门子弟了。
通过那些不怕旁人偷听的闲谈,陈平安大致确定了双方身份。
左手边,皑皑洲的密云谢氏,流霞洲的渝州丘氏,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主要是来自这三个家族,都是膏腴世爵的千年豪阀。
比如那谢氏,除了世代簪缨,其实也很有钱,只是因为有个富甲天下的刘氏,才显得不那么瞩目。
记得宋雨烧老前辈说过,他这辈子的遗憾之一,就是没去过流霞洲的渝州,因为听说那边的火锅,天下第一。
不过宋老前辈却又说,没去过也好,真去过了渝州,万一回了家乡,再吃任何火锅都没个滋味,岂不是糟心。那就干脆不去渝州了,留个念想。
所以陈平安对渝州这个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这些出身名门的年轻男女,摆了长条小矮几,放满了灵气盎然的仙家瓜果,地上铺了凉席,有侍女帮着架炉煮茶,还有贵公子斜卧持杯,喝酒吟诵诗篇的,反正什么事情都做,就是没想着好好钓鱼。
右手边,有那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看样子她不会超过百岁,是位气象不俗的金丹剑修。
据说山门有那龙须云的异象,垂若瀑布似龙须。还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虚幻在岸的神仙道场,十分奇异。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见,亦是湖中景象。
陈平安多看了她几眼。
主要是这位女子剑修腰间,悬了一块小巧玲珑的抄手砚,行书砚铭,篆刻了一篇脍炙人口的述剑诗。
因为抄手砚,陈平安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郭竹酒,郭竹酒好像是唯一一个能让裴钱吃瘪的同龄人,有多难得,去问问翩然峰白首就知道了。
还有来自梅花庵的仙子,肩头趴着一只吐宝小貂。这种小家伙,不但是天然的储钱罐,而且吃了钱,真能生钱,可遇不可求。
梅花庵有那“万亩梅花作雪飞”的胜景。梅花庵的胭脂水粉,畅销浩然各洲,山上山下都很受欢迎。
一位出身金甲洲北方大宗门荷花城的公子哥,师门所在城池,建造在一枝巨大荷叶之上。荷花三百年一开,每次花开百年,每逢荷花盛开,就是一座不惧剑仙飞剑的天然护城大阵。传说这株荷花,是道祖那座莲花小洞天之物,至于如何辗转流传到了荷花城,众说纷纭,其中一个最玄妙的说法,是道祖摘下荷花,不知为何,丢到了浩然天下。
另外一个相对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大玄都观的孙老观主,在借剑给那位人间最得意之后,双方饮酒,大醉酩酊,远游浩然的老仙人道法通天,拿出了一粒紫金莲花的种子,以杯中酒浇灌,转瞬之间,便有莲花出水,亭亭玉立,然后骤然花开,大如山岳。
有个簪花的年轻人,喜欢斜眼看人,许多心思变化,都在嘴角那边的弧度上。
听说涿鹿宋氏所在王朝,从帝王公卿,到贩夫走卒,朝野上下都流行簪花一事。
入山修行,登高之后,只要有心,就会越来越发现身边人物,不是见过的,就是听说过的。
有用吗?好像确实没太大的意义。因为绝多大多数人,都会就此擦肩而过,可能再不相见,就只是人生道路上的过客。就像那仙府遗址一别的武夫黄师,梅釉国旌州城外大山中的那只小狸狐,石毫国那座狗肉铺子的少年,被陈平安发自肺腑敬称一声“大侠”的孙登先。
没用吗?却也未必。可能众人当中,就隐藏着一位位类似阳关道上的宋兰樵,羊肠路上、愿意让道也能各走一边的刘志茂,或是独木桥只许一人通过的马苦玄。
或是只因为陈平安的出现,夜航船上的老夫子王元章,与那桐叶宗宗主的剑仙傅灵清,已是生死有别的双方,依旧能够好似遥遥相见。
至于先前那个远远见到自己,不打声招呼掉头就走的酡颜夫人,陈平安也就只当浑然不知了。
挺好的,因为酡颜夫人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位百花福地出身的少女花神。不然见了面,还能如何,聊今儿天气不错,饭吃过没?
等到李宝瓶出现后。
两边就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一位趺坐蒲团、凝神吐纳的谢氏客卿,是位玉璞境的老剑仙,先前当老人见过了那个红衣女子,就忍不住感叹道:“好个修道胚子,日丽中天,云霞四护,玉质金相,心神合一,与道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