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文英好像疯了一般,开始说疯话,“除了我,你们此次问剑,还能杀掉谁?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这些个老王八蛋,最后到底有几人会被打断大道根本?正阳山当真会伤筋动骨吗?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正阳山这帮老不死的,最擅长之事,就是隐忍不发,就是这么一年一年,熬死了风雷园李抟景,熬出了一个宗字头,如今连下宗都快有了!”
只是她很快颓然。
事实上,两个年轻剑修,好像都还没到五十岁,能够如此问剑正阳山,已经很不容易了,堪称壮举。
虽有遗憾,大快人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师,传道人,亲传,再传,正阳山只会永远是正阳山。
道貌岸然,知道内幕的外人,就只是知道了。至多是像那风雪庙大鲵沟秦老祖那般,言语恶心正阳山几句。
可惜世间再无李抟景。
这个既有剑修肝肠如雪、但是藏污纳垢更多的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永远都是阴谋诡计占据主位,就像这些“剑术”,才是真正却无形的祖师堂头把交椅。
而且拨云峰、翩跹峰这样门风极正的山头,以前祖师堂议事,哪次不是一个个先行离场?随着正阳山的蒸蒸日上,注定只会越来越沦为傀儡角色,这些真正的纯粹剑修,他们每一次问心无愧的出剑,都藏着祖师堂极其功利的谋划,所有剑修不惜命的递剑,一场场在山外,看似慷慨激昂的舍生忘死,其实都是祖师堂里边的买卖和算计。最后得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用出剑的剑修。
所有曾经上山之时,都还朝气勃勃的少年少女,可能最终都会变成下一个陶烟波,晏础,冷绮,倪月蓉。
刘羡阳神色尴尬。
主要是这位前辈女修,好像比他这个寻仇的外人,更像是正阳山的生死大敌,他有些不适应。
司徒文英开始身形消散,魂魄飘摇,化作缕缕青烟,但是她浑然不觉,或者说全然不在意,只是说道:““就算你们今天真的拆了一线峰祖师堂,其实你们还是没有成功,甚至会帮倒忙。曾经李抟景,一人力压正阳山三百来年,其实反过来说,正是这个李抟景,就像一块最好的磨剑石,造就出了今天正阳山的宗门底蕴,让群峰剑修,同仇敌忾。你们不知道这些,所以你们只是看着出剑凌厉,是剑仙风采,又很不是剑仙。”
司徒文英惨然一笑,“因为你们的问剑,只会与李抟景是一样的结果。你和那个陈平安,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刘羡阳老老实实摇头,“我从不想这些。毕竟我的仇家,只有那个差点一拳打死我的老畜生。我这次登山,就是来砍他的。至于正阳山诸峰风气如何,我可管不着。上梁不正下梁歪,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是你们自家事,我又不是你们家的老祖宗,犯不着忧心家风门风。”
不过刘羡阳有句话没说出口。
不过你放心,有人肯定会想,那家伙都好心好意帮你们重新编纂祖谱了。
她心死如灰,放声大笑道:“正阳山该死之人,我肯定是其中之一,但是没有听到更多长剑断折声,我实在心有不甘!”
司徒文英这辈子最伤心处,不是李抟景喜欢师姐,不喜欢更早相逢的自己,而是竹皇当年居心叵测,私底下故意告诉刚刚跻身元婴境的她,那个李抟景,其实最早喜欢之人,是你,但是你的师姐,是夏师伯心中钦定的峰主人选,更有可能,她将来还会入主祖师堂,李抟景是权衡利弊之后,才改变了心意。
等到后来司徒文英察觉到不对,沦为鬼物之后,找到当时已经顺利当上山主的竹皇,结果后者笑着与她说了句,你痴情于李抟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之人,是怎样一个人,你也配让那个李抟景喜欢,竟然还有脸来找我兴师问罪?
司徒文英笑了笑。
好像她这一生,总是这般不称心,所留恋之人事,都与美好无关。
忽然春天,蓦然夏天,突然秋天,已然冬天。
然后就再无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也曾少女情动,怕被郎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她在这一刻,泪流满面,但是终于了无牵挂,就又有些可有可无的开心,细细碎碎,拼凑不起来,可到底是一份久违的轻松。
刘羡阳本想问她,要不要干脆换个地方修行,剑哪里练不得,树挪死人挪活。
只是再一想,刘羡阳就将这些话咽回肚子,她之前也没说错,她是个该死之人。再者她还是个一心想死之人。
回头来看,她此次离开山头,对于这场问剑,司徒文英一开始就更希望是她死。
果不其然,司徒文英说道:“很高兴你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不然你被我打死,世间就又多枉死一人,我还得返回小孤山,继续当那添油翁。”
另外那个刘羡阳察觉到了剑顶的异样,笑了起来,于是这个刘羡阳突然与那鬼物说道:“司徒文英,你信不信我那个朋友,可以帮你们正阳山一分为二,有朝一日,清浊分明?剑修是纯粹剑修,王八蛋就是与王八蛋凑一堆?而且这群王八蛋,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一天比一天难熬!”
司徒文英摇摇头,“想要相信,不敢相信。外边那个世道,我就不多看一眼了,就当是相信你们做到了。”
她转过身,与刘羡阳抱拳而笑,她此生的最后遗言,好像依旧是一位正阳山纯粹剑修该说之话。
“刘羡阳,帮我捎句话给你那朋友,希望你们两个年轻剑仙,始终愿意礼敬拨云峰、翩跹峰这些正阳山纯粹剑修,再顺便干死那帮每次都是最后离开祖师堂的老王八蛋!”
刘羡阳抱拳,像是开玩笑,又不像在说玩笑话,“那我与陈平安说一声,那小子一向听我的。这家伙,打小就闷葫芦,阴得很,你们正阳山那帮老狐狸,只是活得久,其实狐狸不过他。”
他娘的幸好老子没拉着陈平安,一人出剑,一人出拳,从山脚一路打到山顶,活活打死那头老畜生肯定没问题,不过多半就没机会跟司徒文英吹这牛了。
司徒文英不再言语,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那个年轻剑仙的眼睛。
好像这样的清澈眼神,正阳山真的不多。
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那个悬停空中的司徒文英,逐渐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