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背剑的陈平安又返回祖师堂,其实可以称呼为一处遗址了。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好像没给自己取道号,只有一个名字,归灵湘。她就是居中那幅挂像所绘女子修士,算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而仙人银鹿的太上祖师,道号琼瓯,正是那个见机不妙便行事果决的鬼物老妪,她舍了一把品秩极高的重宝拂尘不要,才打散全部金色香油,不至于在她的阴冥归途,铺出一条极为扎眼的金色大道,其实她当时为了自保,还顺手坑了一把嫡传弟子,正是那位道号乌啼的魁梧老者,琼瓯为了确保那个十四境大修士不全力针对自己,她在从太虚中攥住画卷之时,还阻挡了一下弟子乌啼的一道驾驭术法,使得后者未能有样学样。
乌啼此刻站在祖师堂废墟边界,老修士身穿一件黑袍,须发若戟,手里攥着两支卷轴,挂像当然已经销毁,不然这个把柄落入眼前青衫客手中,乌啼还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果子吃。
既然先前对方能随手丢在这边,自然是有底气随手取回。
蛮荒大妖的行事风格,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直来直往,只要想定一事,就无任何弯绕。
所以乌啼半点不含糊,在不到半炷香之内,就打杀了从自己手上接过仙簪城的心爱弟子玄圃,确实,玄圃这家伙,打小就不是个会干架的。
乌啼趁着还能在阳间滞留一段光阴,在做掉玄圃之后,已经散出一份份神识,比那身份不明的青衫客,更想要找出玄圃的嫡传,也就是下一任仙簪城的城主人选。降真一事,唯有历代城主,与继任者口授相传,此事密不外传。幽明殊途,往返阴阳,规矩重重。
虽说画卷已经被毁掉,可小心起见,乌啼还是打算宰掉那个再传弟子,斩草除根。仙簪城的道统法脉,香火传承如何,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大道性命珍贵。
方才乌啼的其中一道分身,随便抓了个仙簪城谱牒修士,问出那银鹿的身份、道号后,再将那个金丹境的徒孙儿,随手拧断脖颈,再一口吃掉对方的妖丹,这些个百死难赎的货色,连累祖业毁于一旦,只死一次一了百了都算幸运事了。乌啼自有诸多手段,让修士生不如死。
问题在于仙簪城如今变化极大,乌啼竟是一时间难以寻出那个再传弟子的藏身之所。
陈平安笑问道:“是在找银鹿,不留后患?免得这位未来城主重绘画像,又来一次敬香降真,恭迎祖师驾临阳间?”
乌啼瞥了眼那把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剑,冷笑道:“一个只会趴在娘们肚皮上撒野的废物徒孙,我担心什么,只担心到时候你就在一旁候着。”
陈平安摇头说道:“你多虑了,我马上就会离开仙簪城。”
“仙簪城?如今还有个屁的仙簪城。”
乌啼嗤笑一声,“反正不关我的屁事了。”
半城张贴了一道山符,使得高城不断下沉,与山根接壤,而此地,施展一道水符过后,有了大雪迹象,相信很快就会迎来一场鹅毛大雪。一旦那支道簪被过多浸染山水气运,后世修士想要强行剥离已经形神合一的山水两符,就像凡俗夫子的剥皮抽筋,修道之士的分魂离魄。除非眼前这位精通符箓道法的十四境大修士,真的马上离开,然后又有一位同等境界的大修士立即赶来,不惜消磨自身道行,帮助仙簪城抽丝剥茧,才有可能大致恢复原样,不过肯定是痴人做梦了,难不成如今这个世道,十四境大修士很多吗?
老修士回头望一眼,是昔年悬挂那幅开山祖师的女子画像处,竟有破天荒几分伤感。
对那师尊琼瓯没什么好印象,她做出那种勾当,乌啼非但不觉得意外,甚至都没什么气愤,唯独对那那位女子祖师爷归灵湘,观感极不一样。饶是乌啼这般枭雄心性的大妖,哪怕生前做惯了暴虐行径,一想到这位祖师的家业,就此落败在他们这帮废物手里,也要黯然神伤。乌啼这辈子,除了祖师归灵湘,还不曾遇见过第二位那般与世无争的修士。
遥想当年,她还在世时,乌啼还只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年少修士,在乌啼炼形成功那一天,师尊根本没当回事,只是神色冷漠,朝跪在地上的弟子,丢了件灵器,反而是女子祖师专程找到他,她低头弯腰,笑眯起眼,拍着少年的脑袋,神色温
柔,只说了三个字,是人啦。
青衫剑客与道人法相重叠为一。
陈平安重新变成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的背剑模样。
陆沉啧啧道:“蛮荒天下这些个山巅修士,心狠起来是真的狠,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山上仙家,请神降真一途,各有玄妙。
陆氏子弟在家族祠堂年复一年,敬香数千年,却一次都能请下陆沉。
所以中土阴阳家陆氏,对他这位从不庇护家族的祖宗,一直有怨气。
真应该拉着那帮徒子徒孙好好看看,摊上自己这么个老祖宗,埋怨个什么,烧高香才对。
陈平安提醒道:“找一找银鹿。”
陆沉在莲花道场内盘腿而坐,掐指而算,微笑道:“在找了,稍等片刻,等下咱俩可以吓唬一下乌啼前辈。”
陈平安这才伸手一抓,将掉落在地的那把麈尾收入手中,二字虫鸟篆,“拂尘”,有点类似先前那座大岳名叫青山。
木柄呈现出一种古朴绯紫色,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至于拂尘丝线雪白,极其纤细,材质不明,陈平安伸手将一把丝线攥在手中,约莫是三千六百之数。
此物跟随琼瓯在阴冥之地多年,竟然不沾染一丝一毫的阴煞气息,是那老妪始终未能将此大炼为一件本命物?
陆沉笑道:“那老妪真身,是只蚊子。如何炼化得这把拂子?不过被老妪拿来傍身立命,确实奇思妙想,难怪能够避开阴冥鬼差视线几千年。”
陆沉唏嘘不已,“上古瑶光,资粮万物者也。归灵湘有心了,可惜她摊上了这么些个败家子。”
仙簪城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修道资质极好,她却没有什么野心,好像一辈子修行,就为了让一座仙簪城,离天更近。
到了第二代城主,也就是那位见机不妙就退回阴冥之地的老妪琼瓯,才开始与托月山在内的蛮荒大宗门,开始走动关系。但琼瓯依旧谨遵师命,没有去动那座拥有一颗坠地星辰的祖传福地。仙簪城是传到了乌啼的手上,才开始求变,当然更多是乌啼私心,为了裨益自身修行,更快打破仙人境瓶颈,开始铸造兵器,卖给山上宗门,财源滚滚。等玄圃接手仙簪城,就大不一样了,一座被祖师归灵湘命名为瑶光的福地,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掘和经营,开始与各大王朝做生意,最缺德的,还是玄圃最喜欢同时将法宝兵器卖给那些相距不远的两国王朝,不过仙簪城在蛮荒天下的超然地位,也确是玄圃一手促成。
乌啼终于问了那个最好奇的问题:“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