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有用上神兵利器或是本命飞剑,就瞬间斩断了自己设置的那根姻缘线,而且如刀切豆腐一般轻松,那就必须是仙人境修为。
老妪怔怔看着那位青衫“刀客”,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莫怕,老妪兴许是知道今日注定无法善了,她低头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枚弧度微妙的紫色镜片,再捻起衣角,轻轻擦拭,材质类似琉璃却非琉璃,而且那份砣工之精密,绝非山下能工巧匠能够磨砺而出。
老妪抬起头,恢复原本嗓音,沙哑开口道:“不曾想还能在离着古蜀国那么远的地方,有幸遇见一位如此年轻的陆地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瞥了眼老妪手中物件,长见识了。
龙宫种玉芝,耕得紫玻璃。
质地莹澈,近乎后世白帝城琉璃阁秘制之物。而且在中土神洲那边,此物犹有一桩妙用,最适宜拿来炼制成一种辅助望远的器物,一些个年老昏花的山下公卿,或是年纪轻轻就伤了目力的达官显贵,凭此可以眼力恢复如年少时,此外中土各国钦天监,还拥有一种由阴阳家陆氏秘制之物,传闻肉眼凡胎的俗子,亦可远观星辰如同目前之物,看待天上星辰,脉络分明,如神人掌观人间山河一般轻而易举。
陈平安重新蹲下身,双手烤火取暖,笑问道:“那只绘制水图的河底铁盒,是某处龙宫旧物,老嬷嬷的珍爱旧藏?三百年前,又是被谁捞起送去的沅国皇宫?”
老妪看着那个神色和煦的青衫剑仙,笑道:“只要剑仙能够帮忙取走一道符箓,老身今天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
老妪摇摇头,“不然就算公子是一位山上剑仙,还真不敢杀我。”
陈平安点头道:“一道天师府真人亲笔符箓,确实既是雷池禁制,又可以拿来当一张保命符。”
老妪看了眼那个蒲山黄衣芸,再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个一口桐叶洲醇正雅言的青衫男子,由衷赞叹道:“公子委实是慧眼独具,翻老黄历,检点内幕,如数家珍。”
三千年前斩龙一役,杀得天下蛟龙后裔、万千水族,纷纷停滞于元婴境,就此止步不前,至多走江化蛟,绝不敢走渎化龙。
世间再无鱼龙变化。
如今山河解禁,天下水族如获大赦,汇聚在白帝城那边的龙门,逆流而上,跃过龙门,只要能够成功跻身黄河小洞天,便可以一举获得文庙封正。
可惜龙虎山那边,再无天师府真人来此,为她揭走那张拥有浩荡天威的禁制符箓。
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叶芸芸喝了一口茶汤,气闷不已。
茶棚外暴雨骤停。
走入一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如今身份,是梁国的护国真人。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
老妪看着那个一身浓郁紫黄道气的老真人,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并非当年那位龙虎山年轻天师,但是终于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师府真人,她神色呆滞片刻,蓦然嗓音尖锐,双手十指如钩,死死抵住干枯脸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状若疯癫,近乎哀求,颤声道:“恳请天师取走符箓,求求真人法外开恩,我知道错了……”
老真人双手负后,根本不理睬那个神色悲苦的老妪,只是笑呵呵道:“这个世道,学人做好事,并不是件多简单的事啊,如果还想要善始善终,就更难了。”
梁爽来到火盆旁,轻轻按下想要起身的陈平安一侧肩膀,然后一起蹲着,老真人拿起那壶滚烫黄酒,一饮而尽,双指捻起一块通红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将空酒壶随手往后一抛,丢入那条敕鳞江中。
老真人依旧是自顾自说道:“就像我身边这位一见投缘的陈小友,何尝不是年少轻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气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纪轻轻就做过好几次了,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运气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间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放入炭火中。
老真人等着酒酿渐渐温热,随口问道:“陈小友,既然那么喜欢看杂书,有无最为心头好的几篇传奇小说?先别说,容我猜一猜,有无温岐,若是有的话,可是那位温飞卿的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称一绝。”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晚辈最喜欢的三篇传奇当中,确实有那篇《窦乂》。”
其实当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箩筐的备用名字当中,这个名字罕见的窦乂,其实曾与曹沫并驾齐驱,如今打算将来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就用这个化名了。
老真人又问:“此篇最妙,又在何处?”
陈平安答道:“少年窦乂,曾经五年默默植树。想来此间滋味,唯有书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温飞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老真人将那块炭火丢入盆中,抚掌而笑,大声道:“果然我与陈小友投缘,是大有理由的!”
作为真人梁爽的阴神,一切喜怒哀乐,皆无拘无束。
除了对话双方,茶棚内其余人,全部一头雾水。
曹晴朗和小陌,还有蒲山薛夫子,这几个读书人,当然听说过那位被誉为婉约词宗的“温飞卿”,只是他们还真不知道温歧写过什么传世的小说。
老真人这才视线上挑,看着那个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妪,说道:“求个什么,有用吗?”
老真人笑了笑,“何况已经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壶酒。”
老妪这才惊喜发现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师符箓,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烟消云散了。
老真人提醒道:“莫磕头,小心折我寿,一怒之下,再给你贴张新符。赶紧起来吧,本就是福祸自招如开门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求与不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