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道:“我这个叫事在人为,跟你的作为能一样?”
崔东山的神色有些低落。
小陌就愈发奇怪了。
之后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酒铺,而是临时改变主意,带着两人御风掠过飞升城,来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处稻田的田垄旁边,稻田内种植有邓凉赠送的重思米,暂时受限于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对水土要求极高,栽种不易,以后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两熟。
一位年纪轻轻的农家练气士立即赶来,眼中充满戒备神色,问道:“你们是谁,不知道规矩吗?”
只听那个青衫客笑道:“我叫陈平安。”
那人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小声问道:“隐官大人会久留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说道:“隐官别着急走,等我去取纸笔,千万别着急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
很快那位跟随师父一起来到飞升城讨生活的年轻修士,就拿来了一支蘸墨的毛笔和两本印谱,厚着脸皮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写上名字,若是能够添一句赠言吉语就更好了!”
陈平安满脸尴尬,好像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自己又不是苏子柳七那样享誉天下的文豪。
年轻修士满脸希冀神色,陈平安只得接过印谱和毛笔,分别在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的书页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各写了一句赠语,吹干墨迹后,递给那位年轻修士,不曾想对方涨红了脸,不着急接过手,硬着头皮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再写上年月日?”
陈平安便笑着又写下日期,末尾还添加四字,“于田垄畔”。
其实面带微笑的陈平安,比这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修士更尴尬。
打定主意,这种勾当,真不能再做了。
年轻人手持毛笔,怀抱印谱,与那位平易近人的隐官大人连连道谢。
看着那个兴高采烈离去的农家修士,崔东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着草根。
陈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别闷闷不乐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东山还是揪心不已,轻声道:“先生好不容易攒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吗?”
以先生的脾气,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树,就一定会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无功德可挣,甚至会赔上之前文庙功德簿上边的所有战功。
陈平安目视前方,神色淡然说道:“争取可以留下一点,下次来这边用得着。实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东山嚼着草根,问道:“如此一来,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办?”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修行吗?”
崔东山哑口无声。
小陌就像听着先生学生两个在打哑谜,因为听到了崔东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崔东山,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
崔东山唉声叹息,“岁星绕日一周,十二年即为一纪。”
小陌愈发如坠云雾。
崔东山只得详细解释道:“当年桐叶洲沦陷,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在蛮荒军帐的有意逼迫和牵引之下,种种人心丑陋、种种举止悖逆,人与事不计其数,只说在那期间诞生的孩子,怎么来的?他们的亲生父母当真是夫妻吗?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蛮荒天下占据桐叶洲那天算起,还是从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后重新计算,不管是已经一纪,还是尚未一纪,有区别吗?这些个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叶洲还是蛮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说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蛮荒修士眼中,并无半点异样,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来,他们就会是异端,是一种可能嘴上骂几句都嫌脏的贱种,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带着罪孽来到这个世上,不该来,偏偏来了。就算这些孩子在未来的岁月里,熬得过旁人的指指点点,经得起各种戳脊梁骨的谩骂,躲得过众多人祸,也躲不过‘天灾’,因为他们就算侥幸长大成人了,一样始终不被桐叶洲恢复正统的山河气运所接纳,别说是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着,就是一种艰难,不一定死,不一定会早早夭折,但是这辈子肯定会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们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吧,无缘无故的苦难,莫名其妙的灾殃,天经地义的不顺遂。”
“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这些孩子,好像也没得选择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纪再一纪,甲子光阴过后,就像一茬山野草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崔东山后仰倒地,不再言语。
小陌盘腿而坐,转头望去。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
小陌没有听到任何豪言壮语。
青衫男人只是轻声言语一句。
“我觉得这样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