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渎长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挂两块匾额,大渎侯府,碧霄宫。
一个是朝廷封正的官职,一个是神灵开府的山水道场。
按例设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属于一旦与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紧要衙门。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来自叠云岭的书信,信的末尾钤印有一方私章,“陈十一”。
结果差一点就闹出了幺蛾子。
虽说封面上边写着“长春侯亲启”,并非一般封面词比较客套的那种“赐启”或是“道启”。
但是专门负责收发各路公文、书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随随便便收到一封书信,瞧见了封面上的“亲启”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给堂堂大渎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让侯君殿下“亲手启封”?
况且寄信人,是那叠云岭山神窦淹,水府胥吏还得去翻查档案条目,才知道是个芝麻大小的山神,这就出现了纰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个侯府负责此事的辅官,在这位官员的亲眼见证下一起打开书信。由于带往大渎侯府的铁符江水府旧人不多,杨花也没有那种任人唯亲的习惯,就用了一些大骊陪都那边调派而来的新面孔,多是运气格外好,受惠于大小河流改道的旧水神、水仙,哪怕没升官,可到底算是成为了侯君近臣。
总之是些山水官场上弯来绕去的是非,有数位职务不低的水府诸司官员,都与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对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顺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着档案处的主官,大概是觉得找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带着那封“罪证”,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后者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给跳波河伯岑文倩,内容措辞严厉,大体上还算公事公办,其中就有让岑文倩必须说清楚一事,那个明明自称为“曹仙师”却钤印“陈十一”之人,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来自什么山头。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将此事禀告长春侯,杨花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并未让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长春侯点个头,就可以缉拿那个擅自造湖、开拓私家地盘的岑河伯了。
但是杨花内心深处,对于稽查司并无追责的念头,但其实已经十分恼火那个档案处水府佐官的公报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杨花看过了就会丢在一边,当什么都没发生,杨花会不予理会,她只当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说不定还会直接交给京城的大骊太后处置。
她跟落魄山半点不熟,与陈平安可没什么香火情可言。
杨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赏罚分明,叠云岭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违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让自己将来照顾那两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陈平安想多了。
结果自家水府这么一闹,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类似申饬跳波河的公文,还绕过叠云岭窦淹,牵扯到了岑文倩必须公开“陈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亲自走一趟叠云岭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摆着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已经亲笔书信一封,打过招呼,而杨花不对叠云岭刻意照拂几分,陈平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么这件事情,就当是水府和落魄山双方心有灵犀一笔揭过了。但是现在就成了杨花明明收到书信,却依旧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难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一个处置不当,就等于是自己的长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脸上甩耳光。
杨花又不是半点不通人情世故,再不愿与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愿意与落魄山因此交恶。
只好寄信一封给大骊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皇宫的密信。
不过一律是来自长春宫。当然是那位大骊太后的亲笔手书。
信上就一句话,“按信上所说,不违反大骊山水礼制律例的前提下,长春水府可以善待叠云岭、跳波河。”
这让杨花如释重负。
只是她难免猜测一番,陈平安这个家伙,是在算计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让叠云岭窦淹代劳?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辞,什么远亲不如近邻的龙州旧人,写得云遮雾绕,尤其那句“常年远游在外,一直未能拜会铁符江水神府”,还有什么“如今大渎公务繁忙,只等侯君闲暇之余,知会一声,小子才敢登门叨扰”。你要脸不要脸?
陈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写明身份,水府诸司衙署,谁敢为难?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开启,估计就要倍感与有荣焉了吧?
何况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谁不担心你陈平安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年轻剑仙,要是与谁寄信一封,里边就只写了“与君问剑”四个字?
虽然始终瞧不见杨花的面容脸色,但是窦淹总觉得侯君大人当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杨花起身说道:“窦淹,既然身为山神,就当造福一方,以后务必再接再厉,需知山水官场,与我大骊的山下官场并不完全相同,后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职,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讲究,但是我们这些山水神灵,只要是自己辖境之内,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县,事无巨细,都需要多多留心。”
窦淹连忙作揖,“小神谨遵侯君教诲。”
窦淹在官场上,就怕上司务虚,反而不怕务实。
杨花之后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庙旧址,见着了那个年轻儒生模样的河伯岑文倩。
当侯君大人询问稽查司寄来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说按规矩走就是了,自己没什么可解释的。
杨花笑言一句,“骨头太硬,不宜当官。”
小小河伯依旧神色淡然,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骨头不硬,当什么父母官,当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见不着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吗?”
杨花嗤笑道:“清官好当,能臣难为。你这句话,窦淹都能说,只是从岑河伯嘴里说出口,就有点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