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雨滂沱,有人头戴竹斗笠,身披青蓑衣,走在江边,遇到山峰,只需脚尖一点,身形飘忽如一抹青烟,转瞬间便来到山巅。
这条钱塘江,古名折江,又分南北两源,支流众多,此刻陈平安就站在那条七里泷的口子上,旧钱塘长曹涌,如今的宝瓶洲齐渡淋漓伯,道场所在,就在附近,是一处名为风水洞的上古破碎秘境,传闻龙气盎然,是不少古蜀国蛟龙的收尸葬身之地。不过如今道场设置了几层环环相扣的障眼法,寻常地仙,便是精通地理之术,手上再有一幅堪舆图,也只会兜兜转转鬼打墙,不得其门而入。
陈平安刻意收敛气机,压制一身拳意,任由雨水敲打在身,扶了扶斗笠,远眺一处商贸繁华的县城,岸边店铺林立,建造有众多会馆,供同乡水客行商在此歇脚、议事,岸边除了停靠着各色商船,还有一种名为茭白船的花舫。按照本地县志记载,水上居住着九姓渔民,都是贱籍,不得参加科举,不得穿鞋上岸。
他们即便离船登陆,衣衫服饰,都要与平民百姓作出区分,就像此刻光凭手中雨伞,船户身份,便会一眼分明。
而那条老蛟道场的入口,不同于一般仙家洞府建造在僻静山野、幽深水底,其“山门”,竟是就在那县衙附近,恰好位于西北角那边的玄妙观和昭德祠之间。
青同掀起幂篱一角,看了眼那边的,轻声道:“传闻这条钱塘老蛟,性情暴戾,驭下酷烈。”
陈平安点头道:“世间江河,各有水性,就像生而为人、带着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天性。”
比如红烛镇,三江汇流之地,便是玉液江水性无常,冲澹江水烈,绣花江水柔。而这条钱塘江主干的水性如何,只说那些吟诵大潮的诗篇,就是明证。曹涌在尚未跻身元婴之前,治理辖境水域,手段极其严苛,与早期那些朝廷封正的邻近江水正神,多有厮杀,动辄打杀水族生灵数十万,伤稼数百里。
察觉到那份天地异样,有衮服老者,气势汹汹从道场内大步走出,站在玄妙观外,身材魁梧,深目,轮廓鲜明,多须髯,穿一件衮玉渗金袍。
这位真身几乎常年待在风水洞内的大渎淋漓伯,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双手扶住腰间玉带,望向那处山头的一抹青色。
运转本命神通,能见寻常练气士所不能见,只见那山巅青衫客,面容模糊不清,身边还有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随从。
曹涌朗声开口道:“道友既然来都来了,还要藏头露尾,就如此见不得人吗?”
不等言语落定,就已经运转神通,凝聚漫天雨水为一道水法,化作一条长达百丈的青色长龙,直扑山巅那对狗男女而去。
竟敢在自家地盘之上,与一位相当于玉璞境的大渎公侯,抖搂这种……海市蜃楼的幻境秘法?
只是下一刻,曹涌便心情凝重起来,只见那青衫客只是一抬手,耍出一记类似袖里乾坤壶日月的仙人神通,直接将那条水龙收入袖中不说,再换手抖袖,左手进右手出,好似将一条河水悉数倒入山脚滚滚江水中。
青同有点幸灾乐祸,在这梦中,陈平安就是老天爷,你一条玉璞境水蛟,早就失去了坐镇小天地的优势,还怎么与之斗法?
陈平安跨出一步,缩地山河,径直来到曹涌身边,摘下斗笠,抱拳笑道:“晚辈陈平安,见过淋漓伯。”
晚辈?
曹涌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后,吃惊不小,尤其是对方这个自谦称呼,更是意外。
双方见都没见过,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何必如此自降身份、执晚辈礼?
曹涌按下心中疑惑,拱手还礼,“大渎曹涌,见过陈隐官。”
曹涌侧过身,伸出手掌,笑道:“隐官请。”
洞府出现了一道小门,门额是“别有洞天”四个金色大字,还有一副楹联。
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青同视线透过幂篱,扫了一眼对联,轻声道:“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只是青同很快就换了一个说法,“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曹涌笑问道:“敢问这位道友,莫不是宁剑仙?”
陈平安一时语噎。
幂篱薄纱之内,青同也是狠狠翻了个白眼,这条老蛟是啥眼神啊。
难怪如今才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
曹涌自知失言,就只当自己什么都没说,领着两人一起步入风水洞中。
洞府之内,三人穿廊过道,只见那白璧梁柱青玉阶,珊瑚床榻水精帘,琉璃门楣琥珀桥……人间珍宝毕尽于此。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这座风水洞内,虽然灵气充沛浓稠如水,只是空无一人,就连符箓傀儡都没有,显得了无生气。
得知年轻隐官来意之后,曹涌没有急于表态,只是问道:“隐官为何会找我?”
陈平安说道:“我们落魄山有位前辈,我跟弟子裴钱的拳法,绝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与曹老先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故友。”
曹涌稍加思索,便试探性问道:“是那崔诚?”
不难猜,宝瓶洲一洲山河,能够教出陈平安和裴钱的纯粹武夫,不是大骊宋长镜,就是那个失踪多年的崔诚,加上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系,而崔诚的孙子,绣虎崔瀺,曾经有个文圣一脉首徒的身份,显然要比宋长镜可能性更大,何况陈平安都说了,此人与自己属于不打不相识,那就只能是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