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陆道长一搅局,硬是让年轻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称呼陈平安了。
“高掌门不厚道,扬言我要是不来见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
陈平安率先开口,拱手笑道:“至于刚才这个秋毫观陆浮,陛下不用理会他,他脑子有病,是个拎不清的,经常犯浑。”
黄聪如儒士作揖道:“梦粱国黄聪,拜见陈先生。”
梅山君神色肃穆,抱拳沉声道:“菘山梅预,见过隐官。”
水神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望月江水府纳兰玉芝,见过陈剑仙。”
与年轻皇帝一起步入凉亭,陈平安拎了拎青衫长褂,轻轻落座。
凉亭抱柱联,是一副龙门对。
放开眼界看,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头顶三尺有神明。
理当如此说,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立志读书,功夫不负苦心人。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听我那弟子裴钱,聊起过陛下,说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曾经有个天潢贵胄,一点不惜命,多次以骑将身份,冲锋陷阵。”
黄聪脸色苦涩道:“不太怕死,是真,差点死了,也是真的。”
那处战场,有没有我黄聪,当真用处不大,可有可无。
只是那么多毅然决然慷慨赴死的梦粱国将士,白死?绝对不是!可要说真的如何建功立业了,又好像远远够不上。
任何一个投身战场的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那些惨烈战事的人,就都会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锐甲士,面对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着那些动辄惊天动地、搬山倒海的仙家术法,会心生绝望……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年轻皇帝依旧经常会大汗淋漓,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再难入睡,夜不能寐,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金戈铁马之声。
年轻隐官好像看破年轻皇帝的心结,摇头道:“想要打赢当年那场仗,唯有山上山下两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宝瓶洲山上修士就数量再翻几番,最后别说守住那条中部大渎战线,只会沦为桐叶洲第二,被蛮荒妖族一碾而过,一直打到北俱芦洲去。宝瓶洲不是缺了一个梦粱国就打不了仗,但是宝瓶洲没有一个个梦粱国,就会输得毫无悬殊,说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个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熠熠光彩,忍不住说道:“说得好!”
纳兰玉芝亦是轻轻点头。
嫩道人已经回了,此地的陆沉真身,收拢了出窍阴神,躺在长椅上,翘起腿,一晃一晃的。
凉亭匾额“千秋”,而且最出奇之处,是天下别处的匾额楹联,都是后者文字远远多于前者,但是娄山这处凉亭,却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联总计就两个字。
一边“梦”,一边“醒”。
陆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动,道者反之动。”
世间公认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谁都认,就是谁都不愿意多聊。
真人陆地常驻,仙师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等等。
可不就是一种天地间最大的“大逆不道”?结果这拨人,反而成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陈平安与年轻皇帝告辞,来到这边,走入凉亭内,没有脱掉那双布鞋,盘腿坐在长椅上,取出旱烟杆,烟袋绑在竹烟杆上边,开始搓烟丝,掺有野山参沫子,和桂花,旱烟杆用红绳坠了一小块无字玉牌。
“你说说看,那个周密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沉缩着肩膀,双手笼袖,靠着亭柱,半躺在长椅上,抬头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贾生,本名贾默,不宜言语便沉默嘛,经天纬地之才。等到成为了蛮荒的通天老狐,被誉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陈平安笑道:“需要你说这些老黄历?”
陆沉说道:“因为贫道从没跟他打过交道,就只能是说些猜测了,大概他认为,是等到有了‘我们’,才有了善恶之分,对错之别。”
“跟这种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说好听点,双方吵起来,叫鸡同鸭讲,或者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总是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大概这就叫大道殊途吧。说难听点,对方就是某种已经自证、且能够自圆其说、并且自行其道的道。至于周密脚下这条道路,能否称得上是某种大道,现在来看,看不出来,得以后有人回头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谁,当然贫道的师尊是例外,其余我们,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条路。而现在的局面,谁都不想当那回头客,不想自己将来作那‘回头看’。所以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就连吾洲那个凶悍至极的婆姨,一个为了跻身十四境什么都可以炼化的她,反而是第一个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当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来,绝对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个未来。”
陈平安笑道:“这个吾洲,我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别来招惹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陆沉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劲一卷袖子,山水朦胧,依稀可见两位道士身影,坐而论道。
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头戴芙蓉冠,气质温和。一位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风流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