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微微皱眉说道:“一万年之后,退一万步说,再无修道之人,届时你们道家的学问,也不至于太过式微才对,说不得还会有个‘文教根祇’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光是一句‘无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将相,想必都会十分推崇。”
陆沉绷着脸。
陈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点推衍、术算的皮毛学问,怎么跟你们这些宗师相提并论。”
陆沉果然放声大笑,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容,“如今的天下,‘江湖’一词,也大变样了,‘相忘于江湖’,就跟着变样了。但是万年以后,会不会江湖水皆干涸,如鱼共处于陆,只能相濡以沫?”
陆沉是说那末法时代的到来,只说一事,天下苍生,再无法修行,天地灵气耗竭如同海枯,有灵众生皆如游鱼处于陆地。
“那么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广,道法高。万年之后又当如何?道士生死荣辱如何,看得开,道法走向去处如何,就很难看得开了。”
关于此事,不光是陆沉,师兄寇名,还有师尊,各自都是有过一番推衍的。只不过陆沉是不愿忧天,相对算得浅,只是用来打发光阴,师兄却是想要找出一种实实在在的破解之法。至于师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计就要比师兄更深一层、更胜一筹、更高一楼了。
陈平安问道:“是担心出现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高依旧高,就只是中间缺了一层?”
陆沉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话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是让人气馁。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个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要是稍后见着了至圣先师,至圣先师多半要问你一个问题。”
陈平安问道:“怎么讲?”
陆沉笑道:“比如问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点点头,“有可能。”
陆沉问道:“至圣先师该不会已经问过你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觉得我应该如何作答?”
陆沉说道:“难。”
抬高自身文圣一脉,稍稍贬低亚圣一脉,于情于私,没有问题,但是于公于理,就有大问题了。
可要说陈平安不为自身道统文脉说话,或是一味排斥亚圣一脉,那就更不对了。
如果说回答一个两者都好,这种捣浆糊的答案,还不得被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当笑话看待?
陆沉笑道:“不如直接绕过三四之争,但是又不算真正绕过文圣亚圣两脉学问?”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道理。”
陆沉无奈道:“诚意呢?!说好的落魄山修士一贯以诚待人的门风呢?说说看,你的答案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子曰。”
陆沉立即接话道:“有教无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道:“既不贬低亚圣一脉,还无限拔高了至圣先师,又暗戳戳将文圣一脉压过亚圣一脉半筹,便是你那君倩师兄听了此话,也是只有会心一笑、十分高兴的份,只会觉得自己的大道根脚,竟然还有这等妙用?!”
陈平安说道:“不是心中真正这般想,我敢嘴上这么说吗?”
陆沉沉默片刻,不得不点头道:“也对。”
早知道如此,当年贫道就该狠狠心,将这小子直接敲闷棍套麻袋抢去白玉京当小师弟了,多省心多省力,哪有如今这么多麻烦。
陆沉抬头看天,“天要下雨了。”
陈平安率先走出凉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离开家乡,离开小镇之前。
药铺的杨老头曾经提醒一句,让那少年拿着雨伞离开后院,交给那位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一起撑伞走在雨中。